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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向日葵藏在不完美的花园

    文艺汇演当天,学校的礼堂挤满了人。

    父亲坐在第三排的正中央,身上穿着的是深灰色西装,领口的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看上去更像是参加商业会谈而绝非文艺汇演。

    “紧张了?”陆昭昭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她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与周围盛装打扮的同学们格格不入。这放在我们家是绝对不行的,但是在我看来却有一种刺破枷锁的狂野的美。总之,和之前的她不太一样,但是,很好看。

    很符合她身上那种不服输的气质,我这么认为。

    我摇摇头,可是手心的汗显然出卖了我。从小到大,无论是钢琴比赛、数学竞赛也好,还是演讲比赛也罢,每一次的失误回到家后就会被无限放大。

    “骗人。”她戳了戳我的肩膀,“你刚才敲的是贝多芬的《命运》的前奏,四重‘哒哒哒咚’呢。”她模仿着我刚才弹奏的旋律,眼睛亮得吓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种细节。

    “你也懂古典乐?”我问她。

    “我懂所有关于不完美的艺术。”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塞进我手心,“吃了它,然后假装台下全都是蔬菜水果,或者是南瓜。”

    主持人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高亢激昂:“下面有请高三(七)班的周沉同学为我们带来钢琴独奏《夜曲》!”

    掌声中,我隐约听见陆昭昭的声音,是她刻意压低的:“记住,裂缝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口中的薄荷糖已经融化大半,那股沁凉的感觉在蔓延,一直到心底。

    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台。

    聚光灯刺得我眼睛发痛,礼堂里鸦雀无声。而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父亲正在盯着我,不,是钉着我。

    原本应该按照乐谱演奏的《夜曲》,在第二小节突然转调——我加入了陆昭昭的《裂缝奏鸣曲》的片段。

    我的余光看到父亲蹙起了眉。心里一“咯噔”,手开始僵硬,紧接着下一个音符出错——紧接着又是一处失误。

    我当时想,完了。手颤抖着,视线所触及的地方全都变成了灰蒙蒙的色调。就连耳边的嘲笑都变得模糊,似远似近。

    就在这时,陆昭昭上了舞台,一阵踢踏声就此响起——她开始了一段即兴街舞表演,完全不符合夜曲的风格,动作夸张得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一般。

    观众席发出一阵爆笑和掌声。

    她朝我眨眼,用只有我听得见的音量说:“南瓜。”

    对啊,只要把观众当成南瓜就好了。

    真的很神奇,我的手指不再颤抖,流畅的旋律从指尖流出,是脱缰的自由,是我向往的、追随的自由。

    我不再掩饰那些小小的失误,反而自然地融入进旋律里面。

    其实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你想拼命掩饰的,它越会出现,越会暴露在大众的眼皮子底下。

    “胡闹!”在后台,父亲那原本西装革履的样子变得有些凌乱——他的脸涨成西红柿那样红,青色的胡茬刮过我的额头,“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哗众取宠的把戏了?啊?!说话啊?!”他一把揪住我的领口,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开始训我。

    我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所以我不是很害怕。

    “那不是把戏,”陆昭昭挡在我面前,额头上还挂着汗珠,“那是救场。”

    “你就是陆昭昭?我听说过你。”父亲的语气很不善,这让这句话无异于诅咒。

    陆昭昭没有生气,她的眼神依旧那么平淡。她夸张得鞠了个躬,说道:“荣幸之至。”

    然后抓住我的袖口,大声喊道:“借你儿子一用,我们要去接受粉丝们的欢呼了!”

    她带着我穿过后台,一路跑到礼堂外的银杏树下。秋日的阳光透过金黄的树叶洒在地上,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

    “你父亲真是个混蛋!”她叉着腰,气喘吁吁地骂道。

    我本该生气,却忍不住笑了:“他是省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拿过三次国家工程奖。”

    “所以呢?”她翻了个白眼,“成就和人格是两回事。对了——”

    她突然凑近我,眼眸像是春日里的向日葵:“刚才......你改调了对吧?那简直......太棒了!”

    没有人会因为脱离乐谱的尝试而夸赞我。不仅仅是我的父亲——包括我的钢琴老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听出来了?”

    “当然,就像一棵树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落叶一样。”她跳起来抓住一根低垂的枝干,金黄的叶子纷纷落下。

    我们沉默着,但不像是我面对父亲的那种尴尬与焦虑。这更像是宁静,让我的灵魂在昼夜交界处被洗涤。

    礼堂那边嬉笑声不断,和我们这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

    “谢谢你,”我终于开口,“上台救场。”

    “不客气。”她踢了踢脚下堆积的银杏叶,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欠你的。你上周本来可以告诉老李我抽屉里有三张假条。”

    “你知道我看到了?”我很惊讶。

    “是啊,强迫症先生翻别人抽屉时会按字母顺序整理内容,”她狡黠地笑道,“我的《百年孤独》从加利亚变成了马尔克斯。”

    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我突然注意到她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很小的泪痣,像是一滴永远也落不下来的泪。

    “跟我来。”她突然说,转身向教学楼跑去。

    “去哪?现在还是上课时间——”

    “所以呢?”她回头看向我,笑容恣肆,“你不想知道裂缝里有什么吗?”

    我们爬上了通往天台的消防梯——那本该锁着的门被陆昭昭用发卡轻松撬开。

    顶楼的风很大,几乎把我们吹跑。

    整个教学楼尽收眼底,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我只感觉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里没有父亲的期待,没有同学和其他人的看好,有的只是我自己——自由,和陆昭昭。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花园。”她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势,然后转了个圈。

    我知道《秘密花园》这本书,它是弗朗西丝写的作品,我曾经看过它的文字版本,当然并没有看过带有插画的版本——因为在我六岁之后,父亲把我之前启蒙的绘本全都换成了纯文字的图书。

    而此时此刻,我像是被拯救的柯林。

    陆昭昭就像是弗朗西丝笔下的玛丽。

    我在被拯救。

    天台边缘摆着一排小小的多肉植物,种在酸奶盒和可乐瓶里面,旁边是一个用粉笔画满涂鸦的角落。

    看得出来,这就是狂想曲的现实。

    “你经常来这里?”我小心翼翼地在天台边缘坐下来,双腿悬空。三十米之下,蚂蚁一般大小的学生们正在上体育课。

    “每当我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天,就好像望着无形的丝线外面究竟是什么。

    突然,她好像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递给我,然后说:“给你,我的入场费。”

    笔记本的扉页和那天的塑料膜很像,是那种狂野的风格。一样张扬有力的字迹在上面呈现——上面写的是“昭昭的不完美诗集”。

    翻开来,每一页都写满了不同的诗句。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夹杂着各种涂鸦和剪贴画。有些页面被咖啡渍染黄,有些角落还有疑似泪痕的褶皱。

    “你不怕我告诉别人?”我轻声问。这些诗句称得上是她的隐私,有些诗句甚至透露出她的灵魂深深的无助,那描绘的不是别人的、而是她的死亡、孤独和破碎的梦。

    “你会吗?”她反问道,直视着我的眼睛。

    阳光穿过她薄薄的耳廓,映出淡红色的血管。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告诉她关于我藏在床底下的那些非标准的建筑草图,关于母亲住院前偷偷塞给我的那本《小王子》,关于我每天在睡前在脑海中构想的奇怪的疯狂的旋律。

    最后我只字未提,只是说:“不会。”

    她笑了,从她的背包里拿出两瓶可乐,其中一瓶递给我,笑道:“敬不完美。”

    我们碰了碰杯,像老朋友那般自然畅快。可乐实在甜,里面的气泡刺痛我的舌头。父亲从未允许过我喝汽水和奶茶,喝到过最好的也就是果汁和牛奶了。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伸手替她拨开挡住她眼睛的那一缕。

    “为什么?”我忽然问她。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在舞台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摩挲着可乐瓶上的水珠:“因为你看上去......"

    陆昭昭斟酌着用词,然后再次开口道:“像是被自己影子吓坏的小鹿。”

    “有这么明显?”我苦笑。

    “对我而言是的。”她轻声说,“我擅长发现裂缝......是因为我同住裂缝里。”

    “你父亲,”她顿了顿,还是决定问出口:“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很重要吗?或许我早已经麻木了吧?不过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那种剜心的疼痛。

    眼光突然刺眼。我盯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线:“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刚好有一个完美儿子的蓝图,而我恰巧被塞进了那个模具里。”

    “模具会杀人的。”她说,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我妈妈曾经......”

    “算了,”她猛地起身,“再不走老李要贴寻人启事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们撞见了林小桃。她看看我,又看看陆昭昭。

    “哎呀,演出很成功嘛。”她甜腻地说,“尤其是你们的......即兴合作。”

    “有话直说,林黛玉。”陆昭昭有些不耐烦,翻了个白眼。

    “没什么~”她轻快地跑开,走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而我心中隐隐有着不安。那是莫名的,无法揣测的,一种不安。

    放学时,父亲已经把那辆黑色奥迪停在门口。我走近时,发现背后有谁盯着我。转头一看,是陆昭昭。她在三楼上,手里拿着那本诗集挥了挥。

    车窗被父亲摇下,随之而来的是他冰冷的声线:“上车。”

    “我们有必要也必须好好谈谈你今天的行为。”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是什么呢?也许......是我的灵魂?

    不知道,反正本来就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的那道裂缝一直都在。

    只是我们这样的追求“完美” 的人,一直在装作看不见它,就好像如果这样,那么它就不存在一样。

    可谁都懂的,它一直在那儿啊,爸爸。

    你看见了吗?我身上的不完美,和您身上的,别无二致啊。

    但也许只是一如往常的,我心里的裂缝在扩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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