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建筑》杂志的采访安排在周六上午,我提前半小时到达约定的小众书店——“裂缝”。这家开在老城区的小店以专门收录边缘作家作品闻名。
“周先生。”年轻的记者小林向我挥手,“没想到您这么准时,摄影师还在路上。”我微笑点头,目光却被书店橱窗里的一本诗集吸引。黑色封面上只有一道金色的裂缝,书名《住在裂缝里的光》,作者署名“昭阳”。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跳。十年了,这个笔名像一颗埋得太深的子弹,突然在某个阴雨天发作。
“您对诗歌也感兴趣?”小林顺着我的视线问道,“这位昭阳最近很火,拿了今年的新锐文学奖,但是拒绝出席颁奖礼。听说本人是一个儿童福利院的老师。”
我推开书店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书架间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咖啡混合的气息,让我想起那个文学社教室的黄昏。那本诗集摆在显眼位置,我拿起一本。
翻开扉页:“给所有曾经发光又熄灭的星星,你们的光仍在某处穿行。”
字迹已经陌生,但那个句号化成小星星的习惯依然如故。“周先生,摄影师到了。”小林在门口喊道。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只要谈我获得普利兹克奖提名的“裂缝教堂”设计——那栋以不规则裂缝为特色的清水混凝土建筑,阳光会透过那些可以设计的缝隙,在地面投射出实际形状的光斑。
“最打动评委的是这些裂缝中的文字光影,'记者翻看资料,“据说都是您手写的?”
“取自一位诗人的作品。”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诗集。
“啊!该不会是这本?”
小林眼尖地发现了关联,“我说怎么觉得裂缝这个意向这么熟悉!昭阳的诗里也经常出现。”
摄影师提议在诗集旁边拍几张照片。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店主是否认识这位诗人。
“昭阳老师?她每周六下午都来给孩子们讲故事。”店主看了看表,“应该快到了。”
我的手指一颤,咖啡差点洒在诗集上。书店门就在此时伴随着风铃的声音打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传入我的耳膜。
“昭昭老师,今天讲什么故事呀?”
“上次那个星星王子的后续!”
那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
“好好好,今天讲星星王子回到地球后的故事......”
那阵风铃声,让我恍惚觉得我们还在当初的文学社,而我还是班上的学委周沉,她仍然是班上的不羁的学生陆昭昭。
可我们已经长大,向前看了。
我缓缓转身。门口,陆昭昭蹲着身子平视着一群五六岁的孩子们,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左眼角那颗泪痣依然如故
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腕上戴着一串彩色编织手链——像是孩子们送的礼物。
一个眼尖的孩子发现了我们:“老师,那边有人看你!”
陆昭昭抬头,目光隔着十年光阴和我相遇。
她的瞳孔微微扩大,嘴唇轻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时间被拉长成一世纪,又被压缩成短短一瞬。
“老师,你认识那个叔叔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问。
陆昭昭站起身,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微笑:“是啊,很久以前......他是我同桌。”
孩子们发出夸张的“哇”声,而我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比想象中瘦了很多,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但那种生命力依然鲜活,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像是经过打磨的燧石。此时我真想上去抱住她,轻声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顺不顺心——可是我没有。对,我有什么立场来做这些呢?仅仅凭着前同桌的身份?哈,也未免太可笑了些。
“我......买了你的诗集。”最终我笨拙得像个高中生一样,举起了差点被咖啡泼到的那本诗集。
她的目光落在书上,又移回我的脸:“我看了你的‘裂缝教堂’。”停顿一下,又说,“那些诗句......我很熟悉。”
小林和摄影师识趣地告辞,约定下周再补拍几张照片。孩子们被店员带到儿童区听故事,留下我们站在书店中央,周围是层层叠叠的书架,像一道道岁月的年轮。
“要喝咖啡吗?”她最终打破沉默,“我知道这家店有一个不错的角落。”
我们选在最里面的双人沙发坐下。窗外开始下雨,水珠在玻璃窗上蜿蜒而下,模糊了一切感受,就如同我当初可笑的妄想一般——但是在雨里,你和旁人无异。
陆昭昭小口喝着美式咖啡,左手无意识转动着手腕上的编织手链。
“你母亲......”我开口又停住。
“去世五年了。”她的声音平静,鸦睫在昏黄的光下留下一排细密的阴影,“最后几年情况好多了。谢谢你的......那些VIP病房。”她忽然抬头直视我,“我知道那是你父亲付的钱。”
我握紧咖啡杯:“我不知道。他从来没......”
“当然不会告诉你。”她扯了扯嘴角,“交易的一部分,记得吗?”
雨声填补了这一阵沉默。我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上都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福利院的工作怎么样?”我转移话题。
“累但充实。”她的眼睛霎那间亮了起来,“很多孩子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艺术治疗很有帮助。”她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看,这是小安,刚来的时候一句话不说,现在是我们的小诗人啦。”
照片上都小女孩举着一张画满了星星的纸,笑容灿烂,好似阳光。背景是一间明亮的教室,墙上贴满了儿童画作,其中有一张特别醒目,茎干上缠绕着“即使在裂缝的最深处”几个字。
即使在裂缝的最深处,我们也依旧找得到光。
而且,我们不需要找到那个热烈的太阳,因为你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太阳。独一无二的向日葵。
“你还在写诗。”这不是个问题。
“嗯,但不再是为了发泄。”她收起手机,“现在是为了那些无法发声的孩子写。”她顿了顿,“你呢?终于成了建筑师。”
“多亏你当年说我的草图像‘凝固的音乐’。”
我们相视而笑,十年的距离缩短了些。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着玻璃像是在敲摩斯密码。
“高考那天......”我鼓起勇气问出埋藏了十年的问题,“你为什么没来?”
陆昭昭的手指停在咖啡杯边缘:“我去了。但是你父亲在门口拦住了我。他说你不想见我,说你有大好前途,而我只会拖累你。”她的声音很轻,我一直都明白,这是她藏在热烈下的真实。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你信了?”
“我当时刚接到医院电话,妈妈吞了一整瓶安眠药。”她注视着窗外的雨,“他说得对......我的确......自顾不暇。”
我想起父亲那天胸有成竹的表情,胃部一阵绞痛。“我去了文学社教室,看到了你的留言......”
“我在那里等了三天。”她的微笑带着淡淡的苦涩,“后来妈妈脱离危险,但需要人全天照顾。我办了休学。”
“那首诗......说‘也许死亡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当时的确那么想。”她轻轻摇着头,微微抿了一口咖啡,“但后来明白,有时候,有些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天使羽翼上都羽毛那般轻。
服务员送上来一碟曲奇饼干,说是店主请的。陆昭昭自然地掰开一块给我,这个动作让我觉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总是这样,把薄荷糖、饼干甚至口香糖都掰成两半分享。
“你父亲怎么样?”她问,语气中已无怨恨。
“老年痴呆,住在疗养院。”我苦笑,“讽刺的是,他现在只认得我,却把我当成他的父亲,整天求我不要逼他学数学。”
陆昭昭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轮回。”
我们沉默着吃完了饼干。雨声中,她忽然问:“那些建筑里......为什么都藏着我的诗?”
“因为......”我的手指在咖啡杯上画着无形的图案,“我想证明,即使是最深的裂缝,也能透进光。”
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是她极力控制情绪的习惯性动作。“十年了,周沉。”
“十年零三个月又四天。”我脱口而出。
她睁大眼睛,然后突然笑出声:“你还是那个强迫症先生。”
“而你依然是那个不守规矩的问题学生。”我指了指她沾了泥土的运动鞋,“福利院今天有户外活动?”
“嗯,带孩子们种向日葵。”她看了看表,“我该回去了,午休时间结束。”
我鼓起勇气:“能再见面吗?也许......看看你的福利院?”
她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有地址。周三下午有艺术治疗课,你可以来看看。”我接过名片,背面手写着一行小字:“昭昭儿童创意工作室”。
“用笔名?”我指着正面印的“昭阳”。
“孩子们叫我昭昭老师,出版用昭阳。”她站起身,“分裂的人生。”
我送她到书店门口,雨已经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水洼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孩子们像一群小鸟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问题。
“老师,这是你男朋友吗?”
“他好高啊!”
陆昭昭笑着摇头:“这是周老师,他是......一个老朋友。”
“周老师好!”孩子们齐声喊道,然后拉着陆昭昭的手往马路对面走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像是跨越了所有错过的岁月,直接回到了那个天台上的流星夜。
周三下午,我准时出现在福利院。那是一栋改造过的老式洋房,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透过敞开的窗户,能听见陆昭昭的声音:“今天我们要建一座梦想中的房子!”教室里,十几个孩子围着大桌子,用纸板、黏土和各种回收材料制作建筑模型。陆昭昭蹲在他们中间,耐心地帮一个小男孩固定歪斜的屋顶。她抬头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
“大家看,周老师真的来了!他是真正的建筑师哦!”
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我展示他们的作品。一个小女孩骄傲地指着一个全是圆形窗户的房子:“这是我的!昭昭老师说我的房子像一首诗!”
陆昭昭站在孩子们身后,嘴角含笑。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我的建筑里缺少了什么——不是完美的线条,不是精确的计算,而是这种鲜活的生命力。
课后,她带我去参观福利院的花园。向日葵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所以,”她在一株特别高的向日葵面前停下,“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考上同济,去了MIT,回国开了事务所。”我轻描淡写地略过那些失眠的夜晚和酒精的慰藉,“表面上看,一切都按照我父亲的计划进行。”
“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未尽之言。
“但每个建筑都藏着给你的信,”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些裂缝里的诗句,希望有一天你能看见。”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向日葵的花盘:“我看见了。”
我们沉默的走在花园小径上,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志愿者的琴声。
“你呢?”我问“这十年......”
“照顾妈妈、自学考试,在福利院做义工。”她踢开一颗小石子,“妈妈去世后,我用她的保险金成立了这个小工作室。”
她顿了顿,“也谈过几次恋爱,但总是......差点什么。”我的心揪了一下:“现在呢?”
“单身。”她微笑,“专心培这些孩子,他们比成年人真诚多了。”走到花园尽头,是一面涂鸦墙,上面满是孩子们的画作。陆昭昭指着角落里一朵小小的向日葵:“这是小安的第一幅画。她刚来时几乎不说话,但是现在会写诗了。”
我凑近看,发现花茎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昭昭老师说过我是裂缝里的光。”
“你改变了他们。”我轻声说。
“他们也改变了我。”她的声音柔软,“教会我伤痛可以化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