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从意一开口,嗓音就带着不自然的颤抖。
电话那头,席琢珩原本正夹着手机,单手解着腕表。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手指停在表扣上。
金融区的霓虹在二十六层玻璃帷幕上化作流动的光河,将他的身影映照成一道冷峻的剪影。
“在哪里?”他问,声音比平时要低。
“在老宅。”时从意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来看看张女士的脚。”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时从意能听见布料摩挲的声响。
她想象他此刻可能正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璀璨灯火。
而她这边,老宅的月光正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晕开一层薄雾般的柔光。
片刻后席琢珩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四十分钟后,紫藤园。”
“……好。”时从意点头。
挂断电话,席琢珩并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盯着手机屏保看了几秒。
那是一张瑞士雪山的照片,去年冬天拍的。
之前她把他当树洞时,曾说想看看阿尔卑斯山的雪。
席琢珩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最终只是将手机倒扣在桌面。起身时,西装裤料摩挲出细微的响动。
他边走边拉下领带,布料饶过脖颈时却莫名迟疑。
这不像他。
他的每件物品都如他的人生般井然有序,决策向来干净利落。可最近,他竟开始对一些已确认的事反复思量。
或许是因为分外珍重,人才会显得犹豫。
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越是小心翼翼,越容易失手打碎。
这种微妙的变化,也许从他买下泊园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目前居住的这套位于金融中心的公寓,本就是为了工作便利购置的临时居所。
前两年回国时,他又在距离这里二十分钟车程的使馆区买了泊园。
那里闹中取静,庭院里移植着成片的紫藤。
当时,设计师递来方案,他下意识选了主卧朝南的那套。
因为采光好,适合养花。
衣帽间的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
换上黑色针织衫,拿起玄关钥匙,他看了眼时间。
从他现在居住的霞府到席家老宅,夜间车程比白天缩短近半。
与此同时,老宅这边。
时从意挂断电话,坐在床边怔忡了片刻。
心跳声“咚咚”的,从胸腔中毫无规律地传来,仿佛要冲破肋骨。
她倏地望向墙上贴的那张土星环装饰画。
银白色冰晶尘埃在深空织就的绸带,在黑暗里静静旋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既不相拥,也不远离。
回过神,她赤脚踩在地板上转了两圈,这才猛然想起放在床头抽屉的一号祖宗。
今天一定能物归原主!
抓起方巾,她随手套了件宽松卫衣,趿着嫩黄色板鞋就往外走。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流淌。
时从意不由得放轻声音,生怕惊动了谁。
紫藤园离主屋很远,藏在老宅最僻静的角落。
时从意沿着石板小径走去,夜露打湿了鞋面,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入脚心。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
高中三年,她几乎每晚都会来这里背书。
春末的紫藤架下总是浮动着香气。
她记得自己常常盘腿坐在那张老旧的木椅上,膝盖上摊着厚重的单词本。头顶的紫藤花垂落如瀑,淡紫色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偶尔一阵风吹过,花瓣便簌簌落下,有的落在她的发间,有的滑进衣领,带着淡淡的清香。
有一次,她背单词背到睡着,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件陌生的外套。
她没还,也没问是谁的。
直到后来席澜无意中看见,她才知道原来是席琢珩的。
此刻她坐在木桌边,手肘支着桌面,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方巾上的纹路。
骆马毛的质感温凉细腻,像触碰一块被阳光晒暖的羊脂玉。
春夜的风掠过庭院新开的花,吹起她半干的长发,让几缕发丝 如缠绵的雨线 ,黏在她 瓷白 的颈侧。
卫衣领口歪斜,露出一截月光浸染的锁骨,珍珠般的光泽从颈线蜿蜒至脚踝。
席琢珩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站在几步之外,黑色针织衫柔软地贴合着肩线,勾勒出优越的身形轮廓。
时从意听到声响立即回头,看到来人猛地站了起来。
明明前两天“云朵”客服掉马后,她还发誓下半辈子都不要再见这个人,没想到这么快又碰面。
“席先生。”
她出声叫人,因为尴尬,声音有些虚虚的。
他的头发没像往常一样梳得一丝不苟,而是松散地垂落。几缕额发随意地搭在眉骨上,衬得眉眼格外清隽。
月光在他高挺的鼻梁游走,整个人看起来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稚气,像是大学里那种贵气又受人欢迎的学长。
这模样让她恍惚想起多年前。
那时的席琢珩还没有如今掌权后的凌厉,眼角眉梢还藏着几分恣意的少年气。
席琢珩“嗯”了一声,双手插兜缓步走近,俯下身看她。
他身形高大,这样弯下腰来时,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时从意猝不及防撞进他阗黑的眼眸。
那双眼在夜色中黑得纯粹,却又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唯一的光源,深邃得能将人吸入其中。
她按住呼吸后退了半步,脚跟抵到了身后的木椅:“……怎么了?”
尾音微微发颤,像是被夜风吹散的蒲公英。
他的目光从她泛红的耳尖游移到轻抿的唇瓣。
月光穿过紫藤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试探着,将他的表情衬得愈发难以捉摸。
“刚才哭了?”席琢珩问,声音低沉得触上了时从意的心口。
时从意眨了眨眼,下意识碰碰鼻尖,想起缘由连忙摇头,“不是,是被手机砸到了……”
席琢珩听完,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被这一眼钉在原地,又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手指有些凌乱地探进口袋摸出那块方巾:“这个,物归原主。”
席琢珩伸手接过。
“多谢。”她小声补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紫藤叶声淹没。
席琢珩没说话,只是将方巾收回口袋。
他静静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难以言说的耐心,像是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夜风裹着花香涌入胸腔,时从意鼓起勇气:“外套的事我很抱歉。”
“嗯。”
他的回应简短而平静,却让周围的空气莫名变得稀薄起来。
死嘴,快说啊!
时从意垂下头。
“另外我想问您,外套和毛毯是在哪里定制的?我想……”
“我让陈叙加你。”席琢珩打断她的话,声音沉稳,“这些事平常都是他在打理。”
时从意怔了怔,随即松了口气:“好。”
接着,她闭了闭眼,心一横,理直气壮的开口,“还有件事。”
席琢珩微微偏头,等她下文。
“我请您吃个饭吧,感激之情无以言表,都在饭里!”话音刚落,像是怕被拒绝,她又急急补充:“什么餐厅都可以!”
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脆。
席琢珩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漫过冬季冰封的春日暖阳,让他的轮廓瞬间柔和下来。
月光像是涨潮的波浪,在他眼角眉梢流转,将平日里凌厉的线条都舒展成温柔的涟漪。
“很久没吃到张姨做的饭了。”他心情像是很好,声音低缓道:“这次回来,张姨的腿脚还不方便。”
时从意眼睛一亮,像是突然被点亮的星子。
“我会呀!”她举手,又拍拍自己的胸,”尽得张女士真传,保证还原度90%以上。”
席琢珩听了,眼底的笑意更深:“好。”
“那,您什么时候有空?”她抿抿唇,“我都可以。”
“我提前约你。”他轻声说,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时从意满意了。
起码在这个痛失金钱的夜晚,不会再因为心里堆积的歉意和不好意思,而转辗反侧。
她点头:“好。”
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
“那,您的‘提前约’,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席琢珩嘴角微勾,垂眸看她,“这么着急?”
时从意被噎了个囫囵,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是我后面可能会有点忙,怕到时候时间对不上。”说完再次强调,“我没有着急,也没有要赶紧两清的意思。”
席琢珩没有拆穿她的欲盖弥彰,只淡淡答,“这周。”
时从意这才真正放下了心,也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席琢珩是个好人。
在席家这么些年,什么样儿的纨绔她没见过。
声色犬马的,目中无人的,欺软怕硬的……连席澜这种都是算一股清流,更别说霁月清风的席琢珩。
也可能老夫人一直把这个大孙子挂在嘴边,无论商场上如何传言他杀伐决断、冷血无情,在她看来,能能记住长辈喜好的人,总归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虽然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还能他说这么多话。
夜风微凉,花的香气在身后渐渐淡去。
之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紫藤园。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轮廓。
偶尔重叠,又很快分开。
第二天早上,时从意睡眼惺忪地晃进厨房,手里拿着半片吐司,迎面撞上刚从外面回来的席澜。
“哟,时小意——”席澜懒洋洋地拖长音调,染的一次性银灰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大清早的,这么没精神?”
他说着从她手里抢过半片吐司,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
时从意好奇地扒拉扒拉了他那头灰毛,继而踮脚去够橱柜里的果汁,嘴里调侃, “厉害了啊席老六,席先生在家,你还敢夜不归宿?”
席澜的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僵住:“我哥回来了?”
他瞪大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嗯。”
“不可能啊。”席澜皱眉,“他昨天下午还在奶奶那儿,今早飞深城,按理说该住城里才对,离机场近。”
果汁的液体猛地撒到桌面,时从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去擦。
心脏却有个地方像是被挠了一下,微微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