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位大典办的简练,一堆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梁汇堂而皇之的坐到了皇位上,顺利成为梁朝百年唯一一个女皇帝。
一句话似是掀起了千帆浪,落到百姓口中自然免不了争论。
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十分罕见的,言官上了五六封折子大谈此事的种种不妥,梁汇没有答复,甚至连看都没看,只是吩咐随时太监随便糊弄了几笔,折返了回去。
她抽出时间整理了近年来刑部和大理寺办的所有案子,从案情缘由、探案过程再到案情总结仔仔细细研究个遍。
看到最后越来越生气,狠狠的把折子扔在案板上。
前些日子大理寺卿徇私枉法,伪造证词按律打了20大板并剥去了官职,从此断了仕途。如今府里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甚至从前较好的朋友都不曾来往摆明了是孤立。
这样也好。梁汇知道这件事时没有什么意外,她确实需要有个人当个例子,让某些人坐立不安。
“来人。”她喝了口茶,压着心中的气焰:“去告诉刑部尚书,近三年的案子都重新阅览一遍,若是还是像现在呈上来的这般就不要怪朕不念情分!堂堂刑部和大理寺那么多位官员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陛下息怒。”随侍太监惶恐一连串的跪在地上,为首的那个赔笑道。
这是梁汇从下面亲自选出来的太监,上手调教到现在也算有了几分样子。
王泉那日就已经问斩,王福毕竟年迈照管不了那么多事,她确是需要一个聪明伶俐并能不动声色看清所有事的太监。
这时梁汇正在气头上,红松没有说话惹她不快,等她慢慢息怒他才退出来吩咐下人传话。
雪下之后难得有个好天气,太阳的光辉洋洋洒洒的映在地上,晃得人眯眼。池子里、凹陷处积攒的雪也化了不少。
早上太阳最盛的时候,沈宴廷刚好前来觐见。下人都是有眼力见的,看见梁汇刚发完脾气纷纷劝他在外面等等,沈宴廷淡定的问清事态缘由,眯着眸子思考了半晌没有等太久就让下人去传报了。
梁汇还在案板上批阅奏折,听见沈宴廷来了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半晌后呼出一口浊气,等到心情稍微好点的时候才让下人传唤。
“见过陛下。”沈宴廷早在卸了长刀退了铠甲,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
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有些陌生,抬头看见那年轻明丽的面容更他感觉更陌生,明明不久前才刚见过。
沈宴廷的心有些荡漾,好像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东西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了。
“起来吧,不用那么多礼。”
梁汇提着气,声音有些沉。
沈宴廷起身坐到一旁。
“一大早进宫所谓何事?”梁汇边翻折子边问道。
沈宴廷听到这话时心情微微有些低落,那种朦胧的疏离感越来越重了。
沈宴廷眼里情绪很多,各种杂念混在一起让人摸不清。
不可否认他对梁汇确实有些别的心思,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有了。
那个时候梁汇刚从封地进京,乍一看到京城繁华,对什么都有新鲜感。
孝景帝慈爱,为了让他们姐弟二人更好的适应这里的生活特许他们在皇宫外的府邸住着。恰巧帝王政务繁忙无暇他们,多数时候,他总是带着梁汇和梁祈一起偷跑出去。
品鉴美食、逛庙市集会偶尔还会装作文学家以诗会友偷得一顿饭局……那个时候没有那么万人之上的地位,但总是过得很开心。
记得有一次,他趁着梁祈睡着把梁汇拉到屋顶上吹风。
那时梁汇比较喜欢穿红衣裳,头饰也是金闪闪的。长风一吹,轻如薄纱的衣摆随风扬起,墨发在长风中飘荡。
她手里常拿着一樽酒,闭着眼睛享受风吹在脸上的滋味,满天星河在她那里成了陪衬。
她喝的有些醉了,眯着眸子看着圆月,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那时风景太好,就着美色二人喝的都有些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的带着几分少年气:“怎么了,什么那么好笑?”
梁汇稍稍摇头,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眼睛湿润润的,像粹了星河。他有些看呆了,手里握着的酒杯都掉了。梁汇可能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望向前方。
远处是市井小巷,他们平日里最喜欢逛得地方,只是因为宵禁这个时候全都收摊了。
她笑了笑,垂下眼睛,吟诵自己过去读到的一句诗:“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今夕是何年?
沈宴廷想起这句话在此时莫名应景。过去他们谈天说地,做尽自由事,无忧无虑的样子像是小说中写的侠客。
可是现在物是人非,她最爱的弟弟惨死,父皇隐隐的逼迫她坐上皇位,下面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文官武将。
更何况,两人现在一君一臣,一个甘心被困在皇宫里,一个日日抬头见却不曾像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那个天真浪漫、游手好闲的少女接手了国家社稷,担起了皇族重任。
别人或许会欣慰而他只有心疼。
思绪绕了很多圈,记忆里那个明媚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了。
“有什么事吗?”梁汇见他半天没搭话,便放下折子,抬眸问道。
沈宴廷回过神,隐去心中所想,沉着目光,说道:“先帝过些日子便要下葬皇陵,臣特来问问陛下是否随行……”
梁汇眼眸垂了下来,手指动了一下,默不作声。
这确实是梁祈在人间的最后一程了,总是该送送的。
一想到他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梁汇的心就像被人揪住那般疼痛。
他那么小,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成为了皇权下的牺牲品。是她作为姐姐的失职,很多事都是她的错。
梁汇很内疚,心里也很不安。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当初不该回来的。
这场权力游戏,只牺牲了他一个人。
作为姐姐,心里千刀万剐,怒火难以平息。情绪如海浪般波涛汹涌,许久之后才沉寂下来。
梁汇抿了抿唇,轻声道:“随行,你看着安排吧。”
“是。”沈宴廷不卑不亢应道。
二人许久没说话,梁汇抬起头,猛得对上他的目光。
沈宴廷目光很沉,眼睛会说话似的透露出很多信息。复杂的情绪混在一起,但千言无语只是想化作一个问句——
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算数吗?
算数吗?
他能感觉到当时梁汇是有点喜欢她的,那份感情干净纯粹,算得上心花怒放,是抛开权利家室、抛开烦恼忧愁独一份的欢喜。
如今万人之上的地位,掺杂了太多东西。国事家事,桩桩件件,他们难免身不由己。
这是些心里话,沈宴廷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很多东西他们都能意识到只不过没法正视。而现在梁汇状态太差,他还是不说出来让她平增烦恼吧。
沈宴廷站起身拱手行了个礼,轻声说:“微臣没什么事,先告退了。”
梁汇轻轻的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只是余光一直落到他身上,他很年轻,面容姣好体态也是一等一的。
她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失落与踌躇,但无奈没法给予回应。
很多事很多东西,二人心照不宣但没人想戳破那层窗户纸。
之前是觉得以后的日子很长不着急这一时,现在是变的东西太多了,两人都想再好好想想。
######
夜深,刑部尚书的府邸。
饭桌上一片寂静,无人敢动筷,就连刚刚出生没多久总是哭啼的小儿子都被带去了一边。
刑部尚书陈平安拿着筷子随便扒拉两口饭菜,挑了几口鱼往嘴里送,边食边叹,搞得一旁的大女儿都觉得满桌佳肴瞬间没了味道。
她放下筷子,不解的问:“爹,是饭菜不合你口味吗?需要吩咐厨房重新做吗?”
陈平安摆摆手,放下手中的筷子,还在叹气:“不是饭菜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大人家的事你小孩子不要捣乱。”
大女儿撅了噘嘴,几口吃完了手中的饭,一推碗留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跑回来自己的闺房。
陈平安的正妻早些年因为一场疾病过世只留下在襁褓中女儿。发妻之女算得上嫡女,陈平安平日里也很袒护她,下人都是见风使舵的自然宠着她。
于是就这样在这样的宠爱下,娇惯了这种无法无天、长幼不分的性格。
就连陈平安本人说的她都不听。
下人盛了一碗汤端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容:“老爷,别想太多了。喝口汤补补吧。”
陈平安没胃口,摆了摆手直接离开去了书房。
当时大理寺卿被杖责的消息传到这边他坐立不安,生怕自己一不下心就被殃及。
今早陛下要走了近三年的卷宗,他在刑部当值的时候就坐立不安一回到家这种感觉就更胜了,一连段的事愁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刚想主动进宫请罪,宫里那边就传来了消息。
万幸,只是卷宗缺少了些东西需要补充,没什么明显的冤假错案和徇私舞弊。
卷宗没写完其实算得上大罪,按律是有责罚的,只是女帝刚刚上位需要大赦天下,颁布的政令多以体恤百姓、宽宏仁慈为主,不敢在这个时刻严惩官员。
再加上大理寺卿那位可怜虫因为站错队遭受牵连,替他挡了一些罪责。官场里面的人惯会见风使舵,一旦有人倒了其他人自然而然就会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牺牲一个人去保全大部分人,怎么看都不亏。
但对于陈平安这种安稳了一辈子的官员来说,被陛下提审害怕确实是难免的。
做事时总有一把剑悬在头上一旦做不好就要落下来,他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着、打起精神不能马虎。
他就是这样一边庆幸自己没被梁誉拉拢一边忧愁如何答复陛下,直到用晚膳都这样愁容满面。
毕竟卷宗的时间追溯太早,确实有很多事是刑部和大理寺一同负责的。大理寺现在倒台,刑部的工作量加了不是一星半点。很多事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定论。
陈平安吃完饭就在书房忙碌,不知过了多久,下人突然传出建宁王的母妃前来求见。
他有些丈二摸不到头,不明白一直没有交集的建宁王一脉为何突然到访。
前往前厅的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更早的时候太子之位本来是要传给这位建宁王的,但不知道哪次骑射,建宁王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着地伤到了根基从此说话变得异常吃力接连着的智力也下降了。
皇帝唏嘘不已但也没有办法,只得严惩凶手另择选合适的太子。
当时有人欢喜有人忧,他微微记得那位建宁王的母妃就曾哭晕过去,连带着幕僚和士兵都走的走散的散。昔日门庭若市的建宁王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了模样。
陈平安边走边想,等到走到前院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客位上喝茶的人。
她比两年前陈平安初见的时候老了很多。不只是眼角多出的皱纹,鬓角多出的白发,就从整个人的气势看就能感觉到这个人最近几年过得很不好,至少不是一位安闲的妇人该有的样子。
依稀记得这位太妃娘娘本姓苏,是皇帝身边的宠妃,只不过后来儿子出事便把重心放在自家儿子身上渐渐淡出后宫纠纷。
这也是她能在前朝妃子争风吃醋中活到现在的原因。
靠近的时候陈平安收回了打量的目光,露出官场上迎合的笑容,拱了拱手行了个礼。
那女子也站起身回了个礼。
“太妃娘娘深夜造访寒舍所为何事?”
那位苏太妃面带笑容开口:“听闻女帝下罪刑部和大理寺扰得你们鸡犬不宁,本宫就来看看。”
这句话就足以看出来者不善。
陈平安眼神一暗听出话中的不妥实在不敢搭腔,只得活活稀泥,应付道:“陛下才学八斗,我们确实有些疏漏幸得陛下提点”
苏太妃冷哼一声:“依我看就是黄口小儿不足挂齿。”
陈平安两方都得罪不起,只能赔笑不回话。
太妃见他不得道便开门见山道:“你不这么觉得吗?她年纪尚轻、资历不足怎么能对国家社稷负责,怎么让饱读圣贤书的臣子服众?”
陈平安满身冷汗,心想你是没亲眼看见她拿剑抵着叛臣时的样子。
他不傻,而且很聪明。苏太妃专选此刻前来他府上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慰问,听到这句话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这是觊觎朝政,想挑起他对女帝的不满!他可能不是一个人,可能她已经有很多支持者了。
只是她一介妇人,就算有支持者又有何用?
她是外戚,身上留着不是梁家的血,所以只能借势。
借谁的呢?
如今王府人人自危,没人相当这个出头鸟,更何况她这是建宁王的母妃,非亲非故的为什么帮她?
短短几秒,头脑掀起了千帆风浪。
陈平安考虑许久也没搜找到合适的人选,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那个被忽视的人。
也是,王爷就那么几位而且难免有狼子野心不能安心用。聪明人都不会冒这个险。
既然如此那唯一剩的就只有一直被众人忽视的建宁王。
只是,建宁王前些年不是摔坏了脑子吗?他母妃这些年安心照料不争不抢怎么忽然觊觎皇位了?
陈平安的心跳越来越快,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紧张。苏太妃没动,只是平静的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他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的问:“敢问建宁王如今如何?”
苏太妃笑了笑:“很好啊,王爷现在都很好呢。”
陈平安听到了这话另一层意思:建宁王如今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至于传言的头脑问题更是子虚乌有。
所以现在这是想要卷土重来了?
看上他了想拉拢他一起?
陈平安此生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也不想上这条贼船,只是他也不知道如何不被报复的拒绝。
他这在想着,就看见苏太妃扬起笑容,轻轻的说:“我记得爱女芳龄17,还未婚配……”
陈平安顿感不妙,静下神反问道“你想干什么?”
苏太妃依旧在笑,看起来越来越运筹帷幄:“我们王爷爱慕你家小姐已久,我这个做母亲的哪有不支持的道理……”
陈平安听到这话,脑子一下懵了,反应过来后顿感怒火烧心。
那是他发妻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他捧在手心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都有同僚开玩笑说他爱女之心让人望尘莫及,他笑了依旧我行我素。
只不过现在,这种爱女之心成了让人随便拿捏的把柄……
他爱女心切,有些失了分寸,直视那妇人的眼睛,平静道:“你就不怕我上书陛下?”
苏太妃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还笑了笑,问:“令女端庄恬静、冰雪聪明,我们家王爷惊鸿一瞥坠入爱河。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特来尚书大人府邸提亲。”
“更何况,我们王爷到底是天潢贵胄,身份至高无上,想娶刑部尚书之女为正妃有何不可?”
陈平安面色一怔,忽然想到几年前的春日围猎。那时的建宁王年纪尚小上面还有几个长成人的哥哥。
大梁的开国皇帝武艺颇高,他那几位哥哥为了讨太祖皇帝喜欢纷纷在宴会上舞刀弄枪,在众大臣面前比武射箭。
当时的建宁王年纪太小了,甚至连剑都拿不动。这种时候他只会在下面鼓掌,不时地赞美几个哥哥武艺高超。
宴会就这样进行下去也是好的,可那日春猎碰巧遇到刺客袭击。在周围士兵兵荒马乱和几位皇子自顾不暇之时,这位小王爷径直跑到太祖皇帝身边,以身护驾。
此等行为让太祖感动颇深,甚至事后赏赐他一块免死金牌。顾名思义,无论他日后犯了什么错,都不可取他性命。
后世君王以孝悌治天下,自然不会违背祖命。即便建宁王把刀架在新帝脖子上了,新帝也只能软禁。
太祖威风百姓无所不知,就连现在近百年都有关于他的传说。若是让百姓知道新帝违背祖训那也会激起民怨于统治大不利。
陈平安气的后槽牙都要碎了,他知道不能以女儿的性命去试探他们的狼子野心,偏偏就那他们没办法。
他握紧拳头想立刻要了这个女人的命,但是不行。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送女儿去冒险,但也清楚的知道建宁王一脉不会是那么好忽悠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无力道:“让我想想吧……这事我也得谨慎……”
苏太妃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等着大人呢。”
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多说无益,便没多留微微弯腰行了个告退的礼仪,直接坐着马车离开了。
自她走后刑部尚书愁容更甚,这一夜不知叹了多少气,无人知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