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沈宴廷私下就再也没找过她。
日子一连过了数天,春日拂晓,万物复生。
微风中混杂着淡淡的花香,院后杏花开得尤其多,雪白的花瓣、淡黄的花蕊,接在枝头上一簇簇的。
忽然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不少路过的宫女身上都遭了殃。
不过她们并不糟心,反而和同行的人嬉笑打闹在一起。
梁汇透过窗户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们,放在砚台上的毛笔不知为何滑落在地上,纸上晕染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痕迹。
她淡淡一瞥无声叹气,随后弯腰拾起地上的毛笔又起身拿了一张新纸。
纸上的东西虽然没写完,只不过晕染模糊那一块已经让那张纸作废,先前无论多么娟秀的字迹都成了陪衬。
远处依旧有嬉笑声,梁汇起身把窗户关上了,又在落笔。
太监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报的。
她放下笔,微微拧眉,不解的问:“陈将军求见?”
“是,此刻将军卸了盔甲正跪在殿外。”
宴会散了,边疆平稳,这个时候求见干什么?
梁汇不明所以,直接吩咐人进来。
不多会,陈将军就直起腰板挺着步子走进来。
他先是单膝跪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后微微抬头,冒犯地注视着天子容颜。
梁汇注意到他眼底的情绪有些犹豫,随后一咬牙直接从自己腰侧掏出一个黑色的牌子,上面刻着龙腾虎纹。
这是他麾下士兵的兵符。
梁汇看着他一时搞不懂他要干什么。
陈将军剑眉一扬,跪在地上把兵符捧在手里,大声道:“请陛下收回兵符!”
梁汇心下一惊,忙问缘由。
陈将军面色沉沉,思索了几秒,说道:“臣麾下士兵数十万,虽拆为数营由众将领看管但属下认为究竟不妥。”
“先前太祖武技颇高、军中声望尤甚,后来带领部下一统山河建立大梁。即便亲政后兵权一分为二但军队中威望依旧不减。”
“后来历代君王皆为文臣但都用尽办法将兵符扣在自己手中,直到孝景帝时才改变……”
梁汇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接着又听见他道:“当年孝景帝为了鼓舞将士士气把兵权交给了我,臣一直觉得受之有愧,直到率领部将大败匈奴时才堪堪明白陛下用心。此时此刻,国泰民安,臣以为是时候交出兵符了!”
大梁兵符有两块,一块在兵部尚书那里,一块就在陈将军手中。
兵部统管京城的禁军、御林军和皇城侍卫,但每个军队都有各自的统领,统领直接听从圣命。
兵部即便下达命令也需要得到层层批准,过程复杂费时。
所以那块兵符那么多年发挥的作用也不大,远远比不上陈将军手中的那块。
陈将军骁勇善战、赏罚分明在军中颇有威望,且手持兵符威胁极大。
如若他想谋反不过也是一句话的事。这也不怪君王忌讳,武将掌权确实太冒险。
不过……
梁汇笑了笑,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把人扶起来:“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朕的?”
陈将军点了点头,沉声道:“是!臣一介武夫,也未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能坐到这个位子上也多亏孝景帝提拔。”
“前些日子有人醉酒给臣说了此事,臣思索数日,深以为然。倘若交出兵符能让天下安定,臣愿之!”
“你也说了这兵符是父皇亲手给你的,父皇愿意信你朕也信。”
“可是……”陈将军慌忙抬头。
梁汇打断他的话:“武将打江山,文臣守江山。君王若是猜疑岂不亡了边疆战士们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的决心?”
殿内安静非常,那声音格外坚毅。
“我大梁从不主动引战但也从不怕战!大梁建国近百年却从未让一个公主和过亲,从未有意踏上别国领地。不欺凌、不占有、不妥协,从一开始太祖只想守住自己的一方子民,直至现在朕不过也只是想守好这山河、让每个百姓都有吃有喝而已……”
“朕无意纷争,大梁占据如今版图上最富饶最利于耕种的一片土地,百姓安居乐业就连边疆都没有人敢来骚扰。将士们纷纷卸甲归田,文人墨客笔下全是山河昌平,这样才是朕翘首以盼的盛世!”
陈将军瞳孔微微放大,说话都变得郑重了:“陛下!臣、臣愿追随陛下!”
梁汇拿起他手中的兵符打量了下,复又放回他手中:“你是好儿郎亦是士兵眼中的好将军,你担得起这块兵符。”
陈将军眼含热泪,扑通一跪:“臣定不负陛下的信任!”
待到陈将军离开后,梁汇坐回椅子上,手背覆上眼眶。
几秒后,眼中的犹豫消散。她曲了曲手指,敲了敲三下桌子,面前瞬间多了个黑影。
“陛下!”那人跪在地上,虔诚道。
梁汇摩挲着先前废掉的纸张,一点点用火撩起:“去查查是谁让陈将军交兵权的。”
黑衣人说了一声‘是’领命离开。
******
正值午时,天气正好,沈府门口停着一列队伍不短商队,马车上捆着形形色色的新鲜玩意。
“大人——大人——”沈十跑得很快,越过门槛时差一点被绊倒。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反而看见那抹好久没见的身影更加雀跃了。
沈宴廷隔着老远就看见那他了。不怪他眼尖,只怪他穿的和喊声太张扬了。
等他靠近,沈宴廷不满的皱眉:“你这穿得什么玩意?”
沈十笑容一顿,低头打量自己:“怎么了?这不好看吗?”
艳红色的外袍里面搭配深绿色的里衣,胸前还挂着一个褐色的算盘……
沈宴廷无言,看见他兴奋的样子也不想打击他,只得换一个话题:“这次出远门怎么样?”
沈十看着不着调,其实算账能力确实让人佩服。
远下江南的商队需要领队,他毛遂自荐,这几年替沈宴廷赚了不少银子。
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太小了,在其他事情上幼稚的像个孩子,不过关于生意上的事他还是十分着调。
沈十今年刚满十五,在而立之年的商人面前独树一帜,可没人敢小瞧他。
“特别好啊”沈十围着他绕了一圈,一把抱住:“就是——大人我好想你啊!”
沈宴廷一把把他扯了下来,皱眉道:“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沈十噘着嘴退后两步,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哎?我听说连续两任帝王驾崩,现在是阿汇姐姐登基独揽大权?”
沈宴廷皱眉,提点他:“这事你别问太多,也别在她面前提。而且,现在见了她要行礼不能再像先前一样没分寸!”
沈十捂着嘴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点点头。
沈宴廷目光落在他手上看见一个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便指着问道:“这什么?”
沈十立马捧在手里,炫耀道:“这是我从那边带来的糕点特别好吃,而且名字也特别好听叫梅花糕,大人你要尝尝吗?”
说完手就缩了一下,有些心疼道:“不过只能给大人你尝几口,我带的不多就剩这一包了……”
沈宴廷眉梢一扬,趁他不注意从他手中一把夺过来。
沈十眨眼的功夫手中的糕点就不知所踪,抬头看见自己大人退到了已自己很远的地方。
“大人!你不能这样,我就带了一包!”
沈宴廷挑眉,不走心的哄道:“你别吃了,小孩子吃多了会对牙不好。”
沈十气急败坏:“我牙好着呢!”
“那就未雨绸缪。”
沈十气得跺脚:“大人!你不能欺负小孩!”
话还没说完呢,沈宴廷就走的不见踪影只留下他一人在原地。
*****
与此同时,内阁。
梁汇这几日没事便会待在内阁,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是在朝多年的老前辈了,辅佐了多少代君王。
她自喻才识学浅在内阁也勤勉好学,几位阁老很少得到教导帝王这样的恩惠,便也不留余地的指导。
但她最常找得还是内阁首辅施冠华。他这个人为人谦逊,不看身份,无论是像她这样的帝王还是普通的学生都会不留余地的直言。
梁汇到内阁的时候看见他正在指挥自己的学生搬一卷卷文书,那些学生都很年轻,应该是今年科举高中走运被提拔到内阁,本来觉得能在内阁学习已经很荣幸了,现在看能帮施老的忙干得更加积极了。
梁汇让自己随从去帮他们,自己去找施冠华闲谈。
他们在一个安静的屋子中,旁边的香炉中升起了寥寥香烟。
“老师,近日怎么不见你的爱徒?”
施冠华低着头,回道:“我那徒弟性子新奇,这会估计在外游历”
虽说话中带着贬义但能听出更多的是纵容。
梁汇笑了笑,还是说:“她出自你的门下怎么会普通?在朕看来她好几篇文章写得都让人惊叹。”
施冠华闻言轻轻摇头:“她天赋是不错但提出的东西有些不切实际。她立场太局限了,所得到的结果也会很片面”
“她久居京城没见过别的地方的风土人情,也不懂得外面的人的生活。”
“内阁学生多为寒门子弟,是因为他们从百姓中走出来最明白百姓心中所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考取功名不只是为了光耀门第而是肯为了一方百姓肝胆涂地。”
梁汇静静的听他说。
“就像陛下,您从封地走到这里,见过百姓的耕种植桑,等您权倾天下的时候所颁布的每一套律令规则都会站在百姓的立场上想一想。但玉媛不同……”
窗户开着,外面有三五成群讨论知识的青年才俊。或许用不了许久他们就会踏入朝堂,成为新的肱股之臣。
施冠华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透过他们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光。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她出生就是相门之女,锦衣玉食、五谷不分。”
“她饱读圣贤书、明白‘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但这和亲眼看到的不同。等她亲眼看到‘农夫犹饿死’时受到的冲击比这一句话要大很多。”
“当权者要学会设身处地,要明白百姓的艰辛。”
梁汇迎着他的目光,似乎是悟出什么道理,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错,是这个理”施冠华起身拱了拱手,继续说:“陛下为国为民我们作臣子的都看在眼里,如若可以,我们定不留余地的扶持陛下!”
内阁学子很多,他们眼里泛着点点星光。作为内阁首辅、作为天下名师,他是天下寒门学子的指路人亦是朝廷中的中流砥柱。
梁汇心有所感,也站起来:“大梁有您,真是我朝荣幸。”
她一下午都在内阁,深以为‘与君交谈胜读十年书’这句话多么有道理。
等太阳几乎落山,星辰显露面貌时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几日学到的东西不少,处理问题时也不会犹豫不决,再加上近日大梁境内安稳除了各节度使日常汇报几乎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她抉择的。
于是回来时便没去御书房,直接到了乾清殿。
主殿上中央的琴还在之前的位置,只不过先前落下的酒杯已经被下人收拾干净了。梁汇的眼前忽然想到那一日的不欢而散,心里叹了口气。
她走近几步,想把自己的琴收好,目光忽然落在桌子上——那是一包油纸包的糕点,下面还有一张纸。
纸上的字很潦草但很显然知道出自谁手。梁汇拿起来看,上面只是随意写了几个人名,后面还用小字写了缘由:“这是我选出的寺庙祈福那日保护陛下的人,请陛下过目”
说是让她过目却把人名写得确实龙飞凤舞,更何况不知道人的样貌知道人名有什么用?
但再往下看,是一行更小的字,比刚刚的字却是好看了不少,至少能看清写的什么,之前的只能看出来是个字。
“上面是沈十从江南带回的糕点,我尝着味道尚可所以拿来给陛下尝尝,不想吃可以丢掉”
梁汇看着看着便笑了。她小心翼翼的把纸折好收起来,随后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糕点。
糕点被三张油纸牢牢包裹,最上面用红纸写下糕点的名字——梅花糕。
这个季节江南的梅花早就落了,这包糕点能送到她手中应该废了不少心思。
而且这捆绳紧紧的裹着油纸,丝毫没有拆下的痕迹,某些人还嘴硬说尝过了才给她。
月光皎洁澄澈,倒映在池子中留下圈圈光影。亭子周围生了些嫩草,杏花在风中飘荡,落下簌簌雪白。
微风吹过,耳旁的碎发乱了,衣袖也扬了起来。
只不过她没管而是拿起手边的酒仰头喝了一口。
那包糕点摆在旁边的桌子上,她拆开了,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梁汇莞尔一笑,洗干净手,跪坐在木琴前。
纤细的手指在琴弦间舞动,亭子间传来悠扬的琴音。
曲子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