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渴望成仙么？”
少年的声音飘忽悠然，比烟还轻。
“师父若是想，”她身后传来少年愈发嘶哑的声音，
“我便成全师父。”
像是弥留之际的困兽在低吟。
南之影感到自己的背上仿佛爬满千万只虫子，窸窸窣窣，在一寸寸啃咬着她的皮肉。
不知是因为虫子的撕扯，还是因为方才所受的伤，她浑身难受得都开始冒冷汗。
就连神魂，也开始一起难受起来。
她转过身去看他，额角的汗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
纤细柔美的手指一把捏过他的下巴，与之对视，
“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
她的声音天生冷冽，沉下来像一把锋利的刀，
“懂了么。”
少年被血染红的眼睛再没有了往日的鲜活肆意，宛若一滩死水，
“你也和他们一样。”
哪怕再离远一分，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熔星焰的火光明明那么盛，照亮整个山洞，可依然照不清他的脸。
奇怪。
他想做什么？
激怒她，让她了结他？
南之影似嫌恶极了他一般，扬手甩开少年的脸。
她把手绕过他身后，打算去拿他被捆仙绳绑住的手中的袖里箭。
谁知他忽然像泥鳅似的扭动起来，滑不留手地挣脱了她。
然后起身大步跳跃，往沽阴河里跳。
南之影反应极快，抬手一抓，扯住捆仙绳的一端。
“让他跳吧，师妹。”
道涯站在一边笑得轻狂，
“祭神坛已开。”
捆仙绳狠狠往回拽，却已是空空如也。
南之影抓了个空。
识异跃入沽阴河中，巨大的水花高高溅起。
沽阴河水面波浪翻涌，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我早已告诉过你，识异，你离不开这里。”
道涯抬手掐诀，示意山洞之外的布阵者们，
“起阵！”
原本散落在山洞边角的低阶修士们，忽而开始盘腿坐下，口中不停念着咒文。
以道涯脚下为中心处，升起血红色的献祭之阵，密密麻麻的符文在阵中组合排列。
阵中阴风扎人，南之影只觉一股阴寒之气自她脚底生起。
好冷啊。
眨眼间，她腰间垂落的发梢都开始结霜。
浑身的热气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吸干，连腿肚子也不由自主开始打颤。
那个承桑老头不是说识异献祭时阳气太重，需要用属阴之物来压么，骗她的？
北极都没这么冷吧？
才起阵一瞬，南之影已是呵气成霜，她一个化神期的修士，默念抗寒术法居然一点效果都没有。
突然，血红阵法颠倒至上，从道涯头顶铺天盖地罩下！
南之影察觉不对，早已闪身站在阵法未及之地。
而道涯却像脚底生了根，无法迈动一步。
他惊诧地抬头仰望这献祭阵法，倏而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不好，却已是来不及离开。
因为，他所站位置，便是阵法锁定之处。
血色大阵笼罩，道涯脸上全是恐惧的愤怒：“何人修改了阵法——”
“啊——”
“呃啊——”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知晓，顷刻间便被血色大阵压得化成一滩血沫。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太过诡异。
南之影怔忡半晌，她环顾四周，那些站在阵法点位上的布阵修士们一动不动。
他们口中仍在念念有词。
“咳咳……”
循声侧首望去，缓步走入山洞的男人一袭黄杉，面目俊逸，唇色发白，显然是受了重创。
此人正是昨夜死在鲲迷山顶的承桑言蹊，识异的大哥。
南之影心中冷笑，这些人一个个的，全都是影帝。
前天晚上在鲲迷山，她和承桑胤在隐蔽处达成联盟之时，除了在草丛里偷听的承桑佑，他们的大哥——承桑言蹊也在现场。
南之影和承桑胤达成计划共识之后，承桑胤先一步离开。
承桑言蹊在确认承桑佑也走开之后，他施施然现身。
南之影当时让他吓得不轻。
他像是没工夫多待，直言道：
“父亲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甚至，不需要你去守阵。流光真人，我是真心诚意想要与你合作。”
南之影端出一派仙师模样，冷冷地问：
“为何？”
“你要与自己父亲为敌？”
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男人唇边勾起一抹森然笑意：“倒不如多个朋友。”
“父亲要你守阵，呵……会死的呢，流光真人。”
“倒不如与我合作。”
南之影当时只想赶快完成任务，立马回被窝睡觉，压根没工夫站在这阴森地方与他彻夜详谈，当即答应下来。
“流光真人，”
血红色的阵法自地面消退，光影掠过承桑言蹊深邃的眉眼，“你该庆幸，选择与我合作。”
“而不是这些蝼蚁。”
承桑言蹊算无遗策，承桑胤、承桑佑、道涯，或者无论是谁，只要站在河源旁边，就是站在他布下的血色阵法之中。
无论谁来挡他的道，都会忠于自身贪婪而迈入阵中，除了死，没有其他生路。
他踏步走来，踩过道涯化在地上的那一滩血沫，未曾看去一眼，天然独属于上位者的蔑视。
等他走近，南之影心里的燥郁又涌上来，这男人简直和她哥林言熙共用一张脸。
两个人像到什么程度呢，就这么说吧，林言熙本人来了都得撒泡尿照照。
哎。
南之影深深叹息一口浊气，林言熙哪会这么强势又疏离，他们只能是不同的两个人。
“识异跑了。”她说。
“跑？”承桑言蹊淡定道：“他跑不了，沽阴河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他手中华光一现，一枚玉色令牌被他捏住，“虞国国君一早便将沽阴河守备交于我手中。”
南之影颇有些嫌弃面前这人，素日里装得端正大方，实际机关算尽，太过聪明自负，世间任何人在他眼中，估计都是蠢货。
这一刻也是，承桑言蹊看着她，像看蠢货的眼神。
他直接启动传音术，将声音传到远处的修士耳中：“献祭品已经入河，倒不必我们亲自动手。如此，启动阵法吧。”
“祭神坛，起。”
五色华光从沽阴河中冒出，古老的铭文极速上升。
又是一个法阵！
南之影有理由觉得这次这个才是真的。
原因无他，它是从沽阴河里冒出来。
同时，识异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自河底深处传出。
枉死的鬼听了都得震三震。
他叫的过于大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山洞里，显得尤为惨烈。
南之影抬起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同时死死闭好双眼。
强迫自己多想点其他的，别再听了，再听他的命运也合该如此。
她改变不了什么。
“系统。”
“嗯？我在，怎么了？”
“你唱首歌吧，随便什么歌都行。”
“本系统未安装点歌功能。”
“我要你唱，不是让你放歌。”
“本系统未安装唱歌功能。”
……
大半天讨价还价之后，系统终于老实下来，给她唱了两句严重跑调的生日快乐歌。
真稀奇，这世界还有人唱生日快乐歌能跑调的。
它唱得南之影笑到飙泪，她一边擦泪一边嘲笑它：“你长得难看就算了，唱歌也好难听啊。”
系统刚开始还与她互怼几句，渐渐地，跟着周遭一起安静下来。
漫长的献祭术法终于结束。
然而，关押承桑识异，让他待在沽阴河中长长的十年，才将将开始。
南之影和承桑言蹊说要留下来，在山洞里找个合适的位置汲取这强盛灵气。
承桑言蹊则表示，他们现在已经是忠实的同盟伙伴，尊重她先选位置。
那些人全部退出山洞之后，南之影抬脚往沽阴河岸边靠去。
河中心处，漂浮着一棵横卧着的白色大树，少年就躺在上面。
大树所有的枝丫连接着少年的背，往细了瞧，他的血丝丝缕缕从背上让枝丫吸取。
白色大树的树干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类似血管的东西，就这般，这些血最后全部流入沽阴河中。
山洞顶端的小孔洞终于盈满了阳光。
阳光垂直照下，撒在清澈见底的水源之上，将那些放逐在河源里的血液，照得无所遁形。
红色紧随河流逐浪，淌去每一条分流。
再进入虞国的家家户户。
南之影一步一步踏过河岸边，再从河面走过，走到漂浮着的白色大树边上。
她看向躺在那的少年，本该雪白的衣裳被猩红血液浸透。
他紧闭双眼，似是沉睡。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了一会，神思魂游天外，
待思绪归拢，她已经蹲在大树旁，抬手施法，给少年脏污的衣裳恢复白净。
白衣上的清洁术散去，南之影正要伸手去给他把脸擦干净，却一下对上一双紫色的瞳。
清透到极致的纯粹紫色。
南之影被这份纯净震撼了一下，颤颤收回手，“你醒了？”
少年虚弱不堪，十分吃力地轻眨了下眼。
他平静无波的模样，很不对劲。
南之影见他懵得彻底，晃晃手，“识异，一加一等于几？”
她倾身挨近他，望着那双陌生的眼睛，心中打鼓。
时间仿佛在河流上淌得无限漫长。
金色晨曦斜照，洒落在二人身上。
仿佛过去一百年那么久，少年才堪堪收回神魂。
眼底的恨一点一滴汇聚，他终于认出了她是谁。
南之影差点高兴地蹦起来，尝试再告诉他，
“识异，我是师父啊。”
“还记得我吗？”
识异蹙眉闭上眼，转过身侧卧，把背留给了她。
南之影本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全都死了。
因为她看见，少年的背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细长的白色树枝条。
像她曾在病床前看见的病重的薛婉如那样，身上插满各种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