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莉又往家里带花了。
“天气冷了,瑟雅说蘑菇也可以的。”她笑嘻嘻捧着花。
“扔进今晚的汤里面。”我瞅了一眼,那束花里夹杂着金黄色的鸡油菌。
过了仲夏季节,森林里就能找到蘑菇了。
小时候我摘蘑菇的速度比不过其他的孩子,总是被他们捷足先登,所以宁可去更偏远的森林里寻找蘑菇。
“你一个人不要走那么远。”那时候的艾勒是个瘦削的男孩,苍白而精致,像一张纸一样,他在那个偏僻的森林角落里指责我。
我一向不喜欢和别人为敌,但无端被陌生人指责,还是有点不爽:“那你自己呢?”
艾勒说不出话来,最后妥协:“下次我们一起。”
我停下回忆,转过身背对那束野花,眼不见心不烦。
周末是我的钓鱼时间。
“你又穿得谁都不认识了……”莱莉睡眼朦胧地看着我出门。
“我不希望被那群小崽子认出来。”我说。
那群小崽子指的是我的学生们,他们和莱莉一样过度好奇我的个人生活。说到这方面的事情,一个两个的嘴皮子都很溜,轮到口头考试的时候却都闷声不响,比鹌鹑还笨拙。
芬拿河流到这一带,人迹罕至,很少有轮廓分明的道路,全靠我自己踩出来。
摸索着从石块和野草中间寻找路径,我钻进一人高的芦苇丛里,拿出便携小凳,戴上草帽。
鱼线垂在水面上方。
太阳很好,暖洋洋的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窸窣”
芦苇丛响动了几下。
我的目光望向鱼线浸入水面的点。
“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用手压了压草帽,遮住我的视线,也遮住明亮的阳光。
不要听,水妖唱歌。
艾勒有些恼火,掀掉了我的草帽,拿在手上,站在我面前:“乔娅。”
像以前那样穿着破旧发白的衣服,半蹲着身体,蓝色的眼睛和我对视着。
我几乎怀疑真的是水妖在骗我了。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野地里?你知不知道很危险?”他质问道。
我没有说话,指了指我手边的工具箱。
艾勒刚想说的半句话噎住了。
乔娅教授不需要被保护,她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远近闻名的刽子手教授。
是的,我在解剖学上有一点点成就。
艾勒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把草帽重新往我脑袋上轻轻扣上来,我往旁边挪了一下。
我的鱼都被他吓跑了。
我本不该让他停留在我的方圆五米之内,我也不该和他交谈,不该理会他。
可是我改不了以前的习惯,我抬头看见不远处山顶上的修道院十字架。
在那一刻,刚好小教堂传来了铛铛的钟声。
五十弗拉而已。
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马太福音)
所以我主动开口问他:“你从哪里买来那么破旧的衣服?”
“是以前的,我没有扔掉。”他在看着我,目光专注。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为什么穿成这样来找我?”我又问。
艾勒低了低头,声音也随之轻了下去:“我和克丽丝伯爵之间的交易结束了,我可以来找你了。”
我的思维停滞了片刻。
克丽丝伯爵,艾勒死去的妻子。
“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相信我……我和克丽丝伯爵之间真的只是交易。她另有爱人……”
我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好像被迫参观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一样。
我不相信艾勒的话。
克丽丝伯爵已经病死,死无对证。
“克丽丝伯爵并没有死,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我打了个手势:“停。”
我不想听下去,就算我相信他吧。
有钱人的世界或许就像剧本里写的那样,充满了各种奇迹和转折。
或许克丽丝伯爵真的没有死,和她那禁忌的爱人在一起了。
或许穷小子艾勒和伯爵之间荒谬的婚姻真的只是一桩交易。
但那与我无关。
我不希望我的人生出现什么转折了。
我努力学习工作,让我和祖母和莱莉一起度过难关,在去年才正式得到教授的称号,我不要任何意外和奇迹了。
艾勒的嗓音像下雨的仲夏一样闷闷的:“乔娅。”
“我已经饶恕你了,五十弗拉永远不还给我也可以,我们仍然是朋友。”我说。
我不敢转过头看他的表情,生怕被水妖迷惑。
艾勒沉默了很久。
芦苇丛里的风带着野草的味道,蜿蜒着从茎秆之间穿梭而过。
午后的阳光照亮远处芬拿河的河谷。
鱼线坠入水面,轻轻动了一下。
“……可是我不甘心。”艾勒忽然打破了沉寂。
水面上涟漪四漾,映出的青山皱得支离破碎。
我手忙脚乱地拉起线来。
钓钩上什么都没有。
艾勒又把我的鱼吓跑了。
我转过头正要责怪他,却看见他还没被我骂就先红了眼眶。
他垂着眼帘,淡色的睫毛遮出一大片阴影,白皙的眼周浅红色的一圈。
“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得偿所愿呢?”他发现我在看他,嘴角忍不住下压成委屈的弧度,眼泪刷的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因为你太坏了。
我在心里想。
可是我受不了他这个样子。
如果艾勒穿着那套考究的衣服,在我面前委屈流眼泪,我说不定会讽刺回去。
可是他穿着这套十多年前的破衣服,就像记忆中那个苍白漂亮的幻影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艾勒小时候被养父揍,撸起袖子来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破皮的地方更是不忍直视。祖母不在家,我翻箱倒柜给他找药膏,他红着眼眶看我,咬着嘴唇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真的受不了他这个样子。
他问为什么只有他不能得偿所愿。
我别过头,放下鱼竿:“那你要什么?”
艾勒抬手擦掉了眼泪:“我要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