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元正前后,燕京罢朝七日以迎新春之期。各地方署衙亦根据情况安排轮值,河道上非紧急的工程及日常文书归档、账目核查一类的事务基本暂停。

    腊月二十八,顾却月整理完案头琐碎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冬日太阳落得早,太阳一落,天灰蒙蒙的。她没回西三巷,转身进公廨隔间换下官袍,上了一早候在门外的车。

    柳湾村口,大牛天天带着几个小的在村口等,眼见天要黑下来,垂头丧气搬着小板凳回家。

    宁静的小村庄里,稍微有点儿声音都能传的很远。椿儿耳朵最灵,脚步停了一会儿,“是姨娘!”

    五个小脑袋齐刷刷回头。

    “停在这儿吧”,车里的顾却月显然也看见了他们,对车夫道。

    “姨娘。”

    不等马车停稳,几个孩子一起围上来。挨过捏捏小脸蛋,顾却月把车厢里的大包小包都拿出来,一人手里分上一个。

    孩子们谢过姨娘,蹦蹦跳跳绕在顾却月身旁。

    瑛娘听见外边动静,匆匆把柴火扔进灶间迎出来。

    她接过顾却月臂上挂的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平澜,回来就回来,怎么又带这么多东西。”

    “孩子多,分一分就少了。”

    进屋,顾却月打开包袱,取出包好的衣裳挨个在孩子身上比划。

    瑛娘见状道:“入冬刚做过冬衣,怎么又做了身。”

    顾却月给椿儿穿上新衣,“新年新气象嘛”,指着包袱道:“最底下是你的,阿姊。”

    瑛娘看去,是一套蓼兰色衣裙。

    “我又不出门,穿新衣做什么?”

    “倒是你,该置办几几身像样的才是。光想着我们,你自己怎的还穿旧衣。”

    “当值都是穿公服,做了也穿不着。”

    “净胡说,不穿板板正正的,怎么有官人的样子。”

    瑛娘走到床下,拉出针线筐子,里面静静放着灰紫色对襟上衣和苏木色下裙,袖口领口都上了毛缘。

    “如今在衙门里当差,不好穿的太鲜亮,好在平澜生的白,灰紫穿上身一点不暗淡。前两天去集上换了兔毛,缝上又装饰又好看。”

    顾却月待在衙门里的时候少,到各地巡河的时间多,她笑了笑,道:“阿姊说这话,都不打颤吗?”

    瑛娘佯装生气,“少说这些,平澜就是生的好看,别说十里八乡,就是整个江州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顾却月旁边,轻叹一口气。

    “怎的了阿姊,银钱用完了?”

    瑛娘吞吞吐吐,“平澜,如今你也稳定下来,有些话我知道不该我说,但我不说没旁人说。”

    她搓着搭在腿上的衣料,“平澜,你……是不是还念着他?”

    顾却月正给椿儿簪绢帛华胜,想都没想回了句,“谁啊?”

    “就是我到家第二年走了的那个,天还不亮就敲门跟你告别的那个。”

    时间太久,那人的相貌都模糊了,都快记不起来的人了,怎还能有念着一说。

    顾却月道:“没有啊。”

    “那就好那就好,这些年在外边就遇到个知心的?”

    “阿姊”,顾却月不知该怎么向瑛娘言自己对姻缘一事毫不在意,不是从今日开始不在意,而是从握起笔那天就不在意的。

    “阿姊,若是嫁个白身,我定是不能前功尽弃,相夫教子。”

    “那肯定不行。”

    “若是寻个高门,簪缨世家未必瞧得上寒门。”

    “那就没有同僚合宜?”

    “阿姊,如今堵水监主官空缺,日常事务由两位水丞代行,如果这个节骨眼上平澜要是成亲了,或是被人撞见耽于儿女私情,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瑛娘想了一下,终究没有头绪。她本不识字,跟着顾却月以后学了一些,能磕磕绊绊看些顾却月学堂带回来的书,但大多读不懂。

    她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都是官,怎么大老爷们三妻四妾的娶,平澜想找个知心人都不行?

    见瑛娘不说话,顾却月解释道:“江州的监察御史一定会上折子,不管以后进士科还许不许女子考,大概往后的女官不会再任要职,随便找个可有可无的地方便打了。”

    “所以女子走仕途容错率极低。一有不测,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问缘由,查实情,而是先把罪责推到女儿身上来。一但出事,便是牵连甚广,由我一个牵连到正在各地准备进京的女举人身上。”

    “这……”,瑛娘知道顾却月在外难,没想到是这般难,一时间锁着眉头。

    反倒是顾却月一脸轻松,笑得狡黠,“再说了,找同僚,那岂不是‘官官勾结’?”

    时间在欢声笑语里过得飞快,转眼到了腊月三十,天突然飘起雪来,顾却月怕过了除夕路不好走,耽误当值,便提前回去。

    瑛娘一边给顾却月收拾带回城里的腊味藕合之类的,一边道:“怎么走得这般匆忙,年节衙门不是要休好几天。”

    顾却月换上新衣,“节前各地送上来的水报还没归置,总不能拖了开年后的工期,况且衙门里总得有人,我又有公事,干脆排了明日我轮值。”

    瑛娘无奈道:“衙门里规矩多,公事又忙,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一一应了,道别后上了马车。

    越往江州走,雪下的越大,进城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除夕夜,街边的铺子小贩都回家团圆了,街上空荡荡的,配上飘飘洒洒的雪花,越发寂静。

    这般情形下,街上行人与马车分外惹眼。

    街上晃悠着两个人,边走边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其中一个听见声音回头看马车。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里面顾却月正低头拨弄腰间绦络。

    “是顾大人!”

    元九眼睛一下亮起来。

    顾却月抬眼望去,陆钦正站在雪地里,头发上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整理衣襟下车见礼。

    顾却月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上官有一丝丝的尴尬,于是道:“今夜是除夕,家家都关门吃年夜饭,大人怎么不在家守岁。”

    陆钦对元九冒冒失失打扰到顾却月而抱歉。

    不等陆钦说话,元九抢答:“当然是找吃的,少爷让厨娘回家过年,说今夜到望江楼吃的,谁知那么大的酒楼,今夜关门了。”

    “元九!”陆钦叫住他。

    “你们这是还没吃?”,顾却月问。

    车上腊鱼香气飘散出来,元九道:“没呢没呢,顾大人车上是有吃的吗?”

    瑛娘做的腊鱼整个柳湾有名,香气早就飘出来,偏元九口无遮拦的要问。

    “哦,是我阿姊做的腊鱼腊鸭,若不嫌弃带些回去尝尝吧。”

    顾却月返回车中,取了瑛娘一包包分好的腊味,递到元九手中。

    腊味虽好,但确是生的,要再起炉灶蒸了炒了才能吃,元九想想自家少爷哪里进过厨房,难免惋惜起来。

    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

    他觑了一眼陆钦,既然要顾大人的腊味没关系,那……

    “大人,我家少爷从不进灶间,能不能……”

    “元九!”这下陆钦不仅叫了元九名字,还是十分大声的喝止,并且给了元九小腿一脚。

    力道虽不大,元九还是打了个趔趄。

    他拧住元九耳朵,对顾却月道:“对不住对不住,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一把抓过已经在元九怀里的腊味还给顾却月,“饿一顿死不了。”

    顾却月拎着一串腊味原地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追上陆钦,“大人,今夜没人做生意,街上寻不到吃的,下官回去总是要生火,不如到家里凑合吃个便饭吧。”

    顾却月独居,按理说实是不应打搅,但今夜是除夕,回去跟元九孤灯守岁莫名有种凄凉感,陆钦想了一下,问道:“方便吗?”

    “方便,下官家里就自己一人。”

    上马车,元九搓搓被陆钦扯红的耳朵,心下不解,少爷上车上的这么快,明明就是想去,偏不自己说,旁人替他说还要生气。

    陆钦则狠狠剜一眼元九,警告他要是再敢说话,一定割了他舌头。

    ……

    转过几条街,马车停在了西三巷最里一个房门前,车上下来三个人,为首的女子打开铜锁,将身后两人让进,三人穿过小院,留下三串大小不一的脚印。

    顾却月点了正房的灯,找出茶盏要泡茶的时候忽然想起家中没有热水,便道:“大人稍后,下官先去烧水。”

    “不必泡茶,仓促拜访已是叨扰,灶间在哪儿,我去帮忙。”

    元九也道:“我去扫雪。”

    陆钦自己搬个小杌子坐在灶前,往炉膛里续劈成块的干柴。几步远的地方顾却月净了手,围上挂在墙上的围裳,把腊鱼、腊鸭、藕合、丸子码放整齐,放在蒸屉里,端到蒸锅上。

    另把腊肉切片,取了灶间窗户下挂的干辣椒和干蒜,与方才洗净的葱花一并切成段或丁放在盘中。

    想着加上腊肉才五个菜,除夕夜总要图个吉利数,于是从灶台下干草编的篮子里摸出几颗蛋磕在碗里,用筷子将蛋清蛋黄搅匀。

    灶间只有一个灶眼一口锅,用来蒸米饭热腊味。

    顾却月打开锅盖,水刚开,热气还没上来,她拍掉手上沾着的葱花末,去院子里取面前放在西墙脚下的冬苋菜和压在瓮下处理好的白条鱼。

    元九已将院子扫一遍,把雪都堆在枣树底下后,看见门后堆了还没劈的柴火,跑到门后哼哧哼哧劈起柴来。

    顾却月拿完菜看见他,道:“这么冷的天,别管柴禾了,快进屋暖和。”

    元九把砍成四方段的木柴整齐堆在墙角,用苫布盖了,他干的正起劲儿,听见顾却月喊他也不停,“没事儿大人,这柴要是在外边落了雪,明儿就不好点着了。”

    顾却月无奈,知他只听陆钦的话,抱着菜进灶间让陆钦把他叫进来。

    陆钦往出走两步,心里对元九这般给他长脸十分满意,嘴上却道:“他今日口无遮拦,再不勤快一点,回去自己领罚。”

    “况且这小子不怕冷,我在凉州捡到他的时候正趴雪窝里,马撅了他一蹄子才知道是个活的。”

    顾却月笑笑不说话,到案板上用菜刀切下菜根,在清水里淘洗几遍,切段搁在盘子里备用。

    陆钦看着她的背影,冬至过后,二人未再见面,到今日已有月余。

    年末她到州府送来年河银预算及工程报录的时候远远瞧过一眼,圆领袍褪下青色,染上更加浓烈的深绿,腰间佩银銙,头戴礼部改良过的玄色锦制小冠,青丝尽数拢在其中,比男子濮头更添三分飒爽,整体看上去已隐隐有些官威。

    “大人。”

    “嗯?”

    陆钦浸在一抹深绿中,嘴比脑子快,率先应出声。

    小杌子陆钦坐着,顾却月从灶边扯出个敦实的木桩坐在上面,剥着小竹筐里待会儿要和冬苋菜一起煮的毛豆。

    陆钦伸手抓过一捧来放到脚边,照着顾却月的模样帮忙。

    “怎的了?”

    “有句话下官不知当问不当问。”

    “关起门来的话,没什么当问不当问的,莫对外人言便可。”

    “下官与丁大人商议年后动工,所需银两和工程报录都已上交,为避开新春,特意提前了一个月,为何迟迟未收到回信。”

    “先前督水监的报录都是水督负责,丁大人沾手不多,下官更是无甚了解。”

    “可是报录格式不当或是什么别的原因,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私下询问公文审批,此举游走在合矩与逾矩的边缘,不触犯燕律,但若被言官察觉,兴许会扣上窥探朝政,结交近臣的帽子。

    好在,不是旁人。

    陆钦把剥好的一把毛豆放进筐里,“若是奏报格式有误,至门下省定会被给事中封还,未驳回,是递上去了。”

    “陛下甚是看中水治,只要所奏银两合理,没有不画敕之理。”

    “至于迟迟没有回音,公文扣而不发……”

    “大抵是户部拨不出银子来。”

    大燕百姓深受战乱之苦,李季登基后免三年赋税,加之战事初停,半数地区生产生活刚刚恢复,国库并不充盈。

    锅里水不知何时烧的滚沸,热气在灶间里弥漫。屋外有光闪过,而后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二人同时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上炸开无数流光。

    火树银花,次第绽放。

    旧岁去,元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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