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皇城,寂然无声。
宫城之南,是一片青瓦澄砖,规划严整的庄严建筑群,与大内仅隔了一条御街。
这里,是六部衙门驻地,是中央官署核心地带。
出承天门,向南过街,吏、户、礼三部在东,兵、刑、工三部在西。
李季没带随从,径自往东去。
户部值房外,他敲了敲其中一间房门,没有声响,先是一脸失落,停留片刻后转身欲走。
乌皮六合靴踩碎积雪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突然,他转身快走几步,一掌推开朱红色的板门。
果不出其所料,屋内灯芯残存温热,显然方才还有人借它光亮。
李季随手摘了玄色狐裘搭在椅背上,从案头摸索出火折子点上灯。
这还不算完,装模作样的在房里寻寻觅觅,仿佛谢黎微能躲进架子里的书册里一般。
“陛下”,声音从后方响起。
门被顺手关上,隔绝清寒的风雪气。
女子头戴团花簪,穿一身海棠红绣着闹雀登梅纹样的齐胸襦裙,搭配雪青色掐牙上襦,臂弯间环着淡栀黄洒金披帛,因方才出去身上落了雪,肩头湿了一小片,绵延的海棠红在此处格外深些。
褪去官袍的谢黎微,没了往日的端肃,多出些京城世家贵女独有的明艳。
这幅模样,便是李季看见的时候也少。
他转身,眉目含笑的瞧着她,“朕的尚书大人,这么晚了还没出宫?”
“是忧心国事还是可怜朕这个孤家寡人?”
“可是要进宫陪朕一同守岁?”
谢黎微打趣,“陛下把户部交与臣,就是把天下生计交与臣,臣掌管天下钱财,不敢有一日懈怠。”
他几步走上前,拂去谢黎微肩头残雪,“河银的事,你牵头户部定了便是。”
谢黎微佯装生气,撇了一下肩膀偏不让他碰,“陛下说的轻巧,银子呢,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
“河银的事,朕想了一下。”
“北边这几年安稳了几年,可裁撤部分军资,挪到河道上,先顶一阵子。”
都水监的文册一直压在谢黎微案头,她看都不用看直接抓出最下面一本。
“年前都水监请银三百万两,陛下这法子连三分之一都拨不出来。”
李季极其自然的饮了案上的半盏茶,“这么说,安晏是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
“若暂不整修内宫的话,内帑能匀出八十万两,把这八十万两作为第一批河银拨下去,解河道燃眉之急,又不顾此失彼,更重要的是彰示陛下治河的决心。”
“再者陛下动了内帑,满朝文武哪有看热闹的道理?臣愿第一个响应,出纹银五十万两整。”
当年李季率部攻进皇城的时候,大半个皇城都变成焦炭。
皇城、宫城毕竟是皇家颜面,总要着手修缮,奈何新朝初立,到处需要银钱,李季只好用私银东修修西补补,现在内宫还不成样子。
李季无奈道:“你啊,不光管户部,手都伸到朕的内帑来了。”
谢黎微笑笑,“臣为陛下请功德碑,不会让陛下白出银子。”
李季添油加醋,“记得把你自己写上。”
“公事说完了,陪朕进宫吧,我备了宫宴。”
“那怎么行?臣今日进宫,明日言官的折子得比雪花还密。”
“你我相悦本就不是秘密,朕不怕。”
“再者说,朕除夕夜痛失八十万两,你就不陪陪朕?”
谢黎微眨巴哑巴眼睛,“陛下怎可不顾礼法?再者说臣还要赶回家给几个皮猴子发压岁钱,便不陪陛下了。”
李季眸色忽而暗淡,“你进宫便是为与朕说这些?
“自然”,谢黎微答的轻快。
李季哼一声,连椅背上的裘衣都不拿抬腿要走。
“陛下”,谢黎微拽住他,“错了错了,臣进宫跟陛下要银子是次要的,陛下一人在宫里冷清,陪陛下待一会儿也是次要的。”
李季没好气道:“那主要是什么?”
谢黎微转一圈,裙摆飞扬,锦缎流光,“给陛下看新衣是主要的,好看吗陛下?”
谢黎微的话李季十分受用,她总是能精准让他跳脚,又三两句轻而易举的哄好。
“好看,胜过天上霓裳。”
“好了,时候不早,不与陛下多说了。”
“等等”,李季拉住谢黎微臂弯,谢黎微以为还没哄好,借势转身,蜻蜓点水。
李季心满意足,将谢黎微箍在怀里,轻声道:“发压岁钱,记得带上姑丈一份。”
……
元月末,丹江,青松坝。
最后一个测速浮标和量水尺入水,尺上刻度在水波里微微晃动,顾却月蹲下身眯起眼读取更精准的数据。
接着用碳笔在牛皮册页本上记下几行字。
“青松坝,辰时一刻,上游流速每秒三尺,坝前流速每秒二尺三,下游岸基冲刷:深三尺七寸,新淤范围:宽十一丈,厚五尺。”
顾却月记录数据的功夫,两名随从已将量水尺等工具收拾齐整,其中一个偏头看顾却月,她正在青松坝几个字上画下两道横线。
长途跋涉不便带朱笔,双横,是坝有问题,择机拆除的意思。
随从有些不明白,一路测过十余道坝,为什么水丞要画下这么多双横?
“大人,青松坝是新建的,用的石材都是顶好的,这也要拆吗?”
“要拆”,顾却月收起牛皮本,本子翻翻写写一个月,内页有些卷边,她把四角压好才放进包里。
“坝不是修建了就有益处,建在不合适的地方,违背水性,逼水改道,反倒再添祸患。”
随从跟随顾却月月余,对她的决定不疑有他,但督水监水坝修了拆,拆了修的难免惹人非议。
另一个瘦高个儿随从明显活络许多,收拾完东西往马背上一捆,“明个儿就进城了,该想想吃什么好,我娘子都在家等我一个月了,得带点什么回去哄她开心才是。”
这话惹得二人一笑,纷纷翻身上马赶路。
一路赶回督水监,顾却月快走几步进偏阁换上官袍,赶到正堂。
丁玉堂已在正堂,二人相互见礼,询问几句近况便不再言语,一左一右侯在两侧。他们身后的几位署令、主事、录事皆垂手负立,鸦雀无声。
须臾,堂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浅绯的户部郎官行在前,身后跟了四名军士,他停在顾却月与丁玉堂身前,打揖道:“二位大人,奉户部勘合,解送首批河银一百万两至此,请勘验。”
丁玉堂接过郎官递来的公文,这是一式两份的户部勘合和太仓出库明细。
他看完,递给顾却月。
顾却月逐字逐句看过,无误后交给身后的录事封存。
双方勘验完毕,户部郎官唱喝道:“起封。”
书吏用小刀小心划开吏部封条,开盖,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
丁玉堂与顾却月分别挑出其中一枚,验过成色及官铸铭文。
无误后,两名胥吏抬上官称,书吏唱筹,丁玉堂看称,顾却月计数。
半晌,交割完毕,二人在户部文书上工整签下姓名,官职并盖印。
阳光略过,春日正好;暖风溯回,开工当时。
顾却月根据一月的调查绘出《澧水现势图》,替换掉原本挂在正堂的水文图。
丁玉堂趴在图上一寸一寸仔细看,啧啧称赞,“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老夫上任伊始就想通绘制新图,种种原因耽搁,竟拖到今日。”
跟着顾却月出去的小吏正收拾旧图,听见丁玉堂对顾却月的评价如此之高,插话道:“顾大人还有更厉害的呢,站在坝上量量水就知道该不该留。”
顾却月将卷轴拿出来铺在乌木大案上,“哪有那么玄,不过略通些测算而已。”
丁玉堂看着风尘仆仆的顾却月,越看越觉得自己心胸狭隘,一开始竟对如此实干而又谦卑的能臣,报之以女流之辈的偏见。
加之对她与陆司马同行赴任期间之事多有耳闻,因此对她升任水丞与自己平起平坐颇感不忿,私下念叨过几句以色示人,赖于裙带这样的话。
如今躬身自问,简直惭愧无地。
顾却月的话把他的思绪从府中书房拉到督水监。
“丁大人请看,这是澧水上下十九座堤坝具体位置,因时间紧迫只巡视了中下游关键河段,但其中问题极具代表性。”
“首先,便是去岁已经决堤过的延水堤,曾兆以《澧水平经》为据,在此筑堤,但断锋江入延水之际,河道曲折,水流放缓,泥沙淤在河底,导致河床高于地平线,每逢汛季,只能加固大堤。然河床日高,土木之堤终不可阻挡洪水猛兽。”
“依顾大人的意思,是要拆坝?”
顾却月取朱笔,在河道两处弯折上画下一条直线,“拆坝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河道取直,河道畅通,泥沙沉积减慢,并能借此冲刷河底。”
丁玉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拿着标尺量了又量,良久,抬头道:“此举,前人未有之啊。”
何止前人未有之,方才顾却月所言,土木之堤不可抵挡洪水猛兽。江水取道何处,人力怎可干预?为河流改道,简直是逆天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