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顾却月听懂陆钦话中深意,从小厅出来,未再过廊桥,带着书吏一路回了督水监。
留在江州,是等待命运的裁决,而亲赴京城,到底多了一份争辩的机会。
因此,随状纸一道从江州来的还有顾却月这个写状纸的人。
皇宫巍峨,汉白玉的广庭上只有巍然着甲的禁卫,有内侍自殿中走出,声音划破久长的寂静。
“宣,江州督水监丞顾却月入殿——”
殿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微微侧目看来人究竟是何模样。
顾却月撩袍跪下,满殿朱紫中突兀的出现一点绿。
“臣,江州督水监丞顾却月参见陛下。”
阶上,是帝王,身后,是群臣。
顾却月在李季一声起身回话中从容起身。
李季端坐于御榻之上,目光精准锁定在阶前的顾却月身上。他的眼神带着地王独有的威严,但并非压迫,而是在期待,期待一位能臣能给他满意、专业的答复。
“你的状子朕看过,写得很详实,颇具可行性,但加斧钺于山河毕竟是大事,需慎之又慎,朝中多有异议。”
“刘卿,你先说。”
水部员外郎刘道成出班列,“是,陛下。”
“先不说取直废坝耗资几何,单问顾水丞,不成,可有挽回?”
顾却月分寸不让,“刘大人下官也要问您一句,若再加固河堤,终有一日江水要冲出河床,届时水部可有预案?”
水部众人哑口无言,如今河防,似是在修补一四处漏水的瓦瓮,哪里漏水,就补上哪里。至于改变现状,将水转移到另一只新瓮里,没人敢这么想。
一来,不转移还有半瓮水,若是转移出了差错,岂不是连半瓮水都没了?二来,新瓮就一定不漏水吗?现下不漏将来一定坚牢吗?
“恕下官直言,水部的方法,无外乎一个“拖”字。大决,是十年八年以后的事,到时刘大人在不在任上都说不准,那是后人的事了。一年不决,是天降恩泽,福佑大燕;一年小决,是天意如此,人力不可为。既人力不可为,深挖河道清淤做什么?修河堤,筑水坝做什么?”
“江边起上香炉早晚各拜拜,以求河神庇佑,能苟活一年,是心诚则灵,不幸被大水卷走了,嗟叹一声天命使然。”
刘道成蓄了须,被顾却月一激,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吹胡子瞪眼。
“小儿,竟敢当堂羞辱朝廷重臣。”
“陛下—”,说着要撩袍跪下,膝盖还没弯,便被谢黎微叫住。
“刘公,议事便是议事,莫论人。”
刘道成捋了捋胡子,不动声色挺直腰板。
李季:“顾卿可畅言。”
“是,陛下。”
“微臣之见,取直并非是什么悖逆天道之事,而是顺水势为之。”
“再者,因断锋江九曲弯段将澧水水系截为上下两段,流域内堤高水浅,无法通航大行船只,以至澧水东西不能通航,航运价值极低。截弯取直后,水深增至五丈余,可通行万石船,澧水全境九成河段实现通航。”
“另外,新河道会增设分水坝,分离水中泥沙,含沙量少的留在主干道入海,含沙量多的水会逐级沉降,最终沉积为良田。”
“治水,前人有前人之法,后人有后人之策,前人之法适宜于前人水文,后人自应根据现状做出调整。九曲弯在河道未淤积之前,修堤筑坝是为最优。花费少,风险小,但时至今日,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
“陛下,督水监所请之财并非耗于土木,今日之投入,必千倍还之国帑。”
李季龙颜大悦,“好啊,说得好,刘卿可还有话说?”
顾却月反驳刘道成的同时,顺便给了水部台阶,刘道成岂有不下之理。
但心里仍是不服,只嘴上道:“臣年迈,年轻时刻苦钻研前人典籍,受此影响颇深,如今倒是跟不上年轻人了。”
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说话圆滑不已,一句话既就势下坡,又在李季跟前强调多年辛劳。
京郊,灞桥,北风呼啸,冻云低垂。
马蹄哒哒踩在生了薄霜的官道上,道上两人一人一骑,牵马慢行。
谢黎微稍前半步,她今日未穿尚书绯袍,穿着身暗纹窄袖胡服,青丝用一根银簪简单束起。
眼是凤眼,并无妩媚;眉是剑眉,斜飞入鬓。
她于北境跟随李季起兵,征战多年,恰似那里终年不断的萧瑟朔风,凌冽、肃杀。
她的美,在力量,在决绝。
是重剑无锋,大工不巧。
稍侧后的是顾却月,她仍旧穿着来时的官袍,头发依旧一丝不苟的束进制锦冠内。
一双秋水眸大而明亮,即便今日风大,尘土飞扬,依旧澄澈。她生于江南,看惯了江南山水,是清丽而婉约的。
她是江州贡举,屡试屡捷,题名金榜,像那里众山林里的一竿竹,晴日里看是秀逸,但风雨来时,方知其韧。
她的美,在风骨,在才华。
是灵剑藏匣,光华内蕴。
过了灞桥,便出燕京地界,远行之人多在此作别。
二人行至桥头,停下脚步。
顾却月深深一揖,“尚书留步,下官就此别过。”
明明不甚熟识的两个人,却因共同的目标生出些惺惺相惜,到了分别之际,彼此竟都感怀。
谢黎微颔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前路险阻,望君珍重。”
顾却月不再多言,上马扬鞭。
春寒料峭,马儿打了个响鼻。
“顾平澜”,谢黎微叫住欲策马的青衣人。
“放手去干!”
顾却月勒住缰绳,于马背上再次躬身一揖,随即调转马头。
官道上飞尘落定之际,谢黎微牵过她的马,踏上来时路。
一南一北,寒风依旧。
一去燕京八百里,顾却月回到江州已近二月中旬。到督水监与丁玉堂商议一番,回
西三巷的小院子里住了一夜,翌日天明便赶往白沙湾。
白沙湾,九曲湾第一弯,位于江州以东八十余里,也是截弯取直的第一站。
至辰时,征调河工,当地巡官等都早早等在新河道选址上。
陆钦来的迟些,但并未耽搁时辰。这正是他为数不多的职责之一——礼仪性陪视。
晨雾尚未散去,他面前的是早已用石灰勾勒出的新河道,宽逾二十丈,遥遥伸向远方。
站在他身侧的是负责河道截弯的策划者,此时正一脸肃穆的看向坡下几丈开外的新河床。
她仰头,看时辰差不多,走下土坡,接过工头递来的铁镐。
片刻后,礼吏唱喝,“吉时到,破土——”
顾却月手臂发力,抡圆了搞头,在河床上刨出一个小坑。
随后,有年长的河工在新旧两河交汇处钉下第一个松木桩,以防引水之际河床垮塌。
数万河工洒在新河道上,从高处看去,似浮游,让人凭空生出天地无穷的感慨。
元九不懂什么感慨不感慨的,坐在土坡问,“少爷,我们还不走?”
陆钦并未言语,走下土坡。
坡下,马整齐拴在马桩上,顾却月已松了一匹棕毛马,各书吏也各自牵过缰绳。
见陆钦来,马夫挑出江州府的两匹。
顾却月本已上马,看见陆钦走近从马上跳下来,道一声陆大人。
陆钦拍拍马背,“顾大人这么忙,这边才开工就回衙门去?”
“非也,衙门里有丁大人,暂时不需要下官。”
“那这是?”
“新河道启用后占了几个村子,我带几位司户佐前去造册。
江州府管户科的几个司户佐与陆钦下值后一起在巷子里喝过酒,见着是他一点没见外。
把书箱扔给他一个,“既然撞见了,陆大人跟我们一起去呗,正好看看我们江州的好风景。”
几人在一起吃酒时间长了说话不讲究起来,堂而皇之安排起上官行程来。
陆钦也不恼,接过从空中飞过的书箱,“这说得什么话,我不回去,公邂砖缝里长草可没人管。”
司户佐蔡邑摇摇头,真不知这人是到底豁达还是怎的,别人即便吃了酒也会对他被贬一事避之不及,他自己倒好,有事没事调侃几句。
“只是不知顾大人是否愿意带上陆某。”
顾却月明显正经许多,“能得陆大人相助,哪有回绝之理。”
一行人到到通石村的时候正值正午,通石村地处白沙湾原河道下游,十年九遭灾,形成了非常独特的建筑风格。
既房屋建在高处,以木桩撑起地基,地基下饲养家禽。
如今新河一开,流经此处的水流会湍急不少,河道收窄,水位也会随之上涨,便不再适宜居住,顾却月在新河道沿岸取一新地,不光靠近将来的航运主河段,更重要的通过分水坝分沙后,能得良田耕种。
早前州府的人来过,村正已率领大家候在村里的晒谷场上。
有妇人怀抱婴孩,有老妪拄着木拐,也有刚下地回来的精壮,衣裳上还沾着从地里带过来的杂草。
对于搬迁一事,他们并无异议,得知消息时欢喜更多,毕竟树挪死人挪活,有更安稳的地方,谁愿意提心吊胆的过活。
有胆子大的翘头问:“大老爷,前个儿村正说朝廷不光给我们分地,还有银钱拿,是真的吗?”
搬迁毕竟是远离故土,人生地不熟,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因此顾却月特意请示谢黎微,从河银里拨出一小部分作为给百姓的抚恤,钱不多,但却是她能做出的最大争取。
“有,按人头算,每人每月五十文钱,连发一年。”
按照米价十文一斗计算,五十文钱几乎等于一个青壮年一个月的口粮。
人群雀跃起来,争先跑到书吏跟前报姓名,生怕晚一会儿银钱要被分完。
谁都没注意,人群里一个半大小子火急火燎的回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