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却月沉默一瞬,不怪丁玉堂反应如此之大,莫说是他,就是顾却月自己,刚有此计策时也是想了又想,生怕一个疏忽,万劫不复。
丁玉堂盯着图看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思量。
此计,险,但若成功,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功绩,可平步青云,日后整个大燕境内奉为圭臬,无人再质疑半句;若败,则前功尽毁,堤毁河淤,连现状都不能维持。
他拢了拢衣袖,对堂上众小吏道:“先行退下。”
待堂上无人,他与众心长对顾却月道:“平澜呐,老夫年长你许多,姑且这么叫你,今日与你与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莫嫌老夫啰嗦。”
顾却月躬身,“前辈教诲,平澜恭听。”
“取直一事,一但出现意外,便无可挽回。江水冲出河道,届时想要围堵白龙才是人力所不及。”
“你前程本一片大好,升任水督是迟早的事,至于雨水多少,旱涝几处这种事,全是天意,陛下总不会降罪老天爷。可若取直出现意外或未达到预期效果,民怨沸腾,你就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
丁玉堂的意思说得很明白,这是肺腑之言,等闲不会说出口。
“况且此事牵连甚广,新旧河道两岸牵涉百姓逾万,此举太过冒进大胆。”
顾却月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而有力,“前辈剖心之言,晚辈感激不尽,然晚辈权衡利弊,若今时动工,或成或败,至少各半,若放任河床淤高,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会出现大祸患,到时连赌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为成事,晚辈定做好详尽预案,分期施工,逐段贯通,先开凿上游引河,待水流平稳,验证无误后,再挖中段,这期间旧河道依旧可用。如有意外,便截停新河,此为双河并行之道,并非瞬间完成改道。”
“若成,功在千秋,前辈亦有大功,若败,是顾平澜一人之失,与督水监诸位无关。”
丁玉堂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感慨,他在河道上多年,初时亦有豪情壮志,在循规蹈矩中蹉跎至今。
现下热血一下被点燃,年轻的后生都无所畏惧,他这把老骨头怕的什么?
“公文报录,你我联署,不求加官进爵,但求罪责共担。”
……
自前朝官秩改革后,司马的职权被瓜分,食其禄而无所职。如今便是只负责管管官舍、礼仪陪巡这等小事,用来安置贬谪官员再合适不过,被人戏称“送老官”。
就连办公的小厅都是单独劈出个院子出来,不与其他人掺和。
陆钦与元九一同站在门口,目不转睛的盯着院中一棵古槐树。时节尚未开春,树上一点绿意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树枝,看的时间长了眼睛酸涩不已。
“少爷,您这练法对吗?”元九揉揉眼睛。
“少废话,盯着枯枝看都受不了,到了若是到了大漠上,岂不是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哦。”
陆钦心无旁骛练眼力,丝毫没注意元九已被廊道上送文书的人吸引。
“少爷,督水监来人了。”
陆钦拧住他脖子,强行把他转过来,“这是什么新鲜事?看树。”
“顾大人怎么不来了呢?这几个月就看见一回。”
“她来做什么?整日披星戴月,送公文这等小事随便安排个小吏不就办了。”
元九虽被按着脖子,眼睛却没被捏着,转悠着眼珠到处乱瞟,忽见一顶制锦小官在余光中一闪而过。
他吸取往日教训,绝不大声叫嚷,只扭着胳膊挣扎着往廊道探头。
公邂行走之人步伐或快或慢,但皆神色肃立,像元九这般张牙舞爪的,顾却月想看不见也难。
元九的后脖颈被陆钦死死抓住,越挣扎束缚的越紧,到顾却月踏进院子里的时候,他已经无法靠扭头扩充视野。
“少爷”,他道,“顾大人好像来了。”
“来就来吧,想必有公事。”
“不是,是进咱们院了。”元九直觉脖子上的力道一松,转头人已在跟前。
陆钦“啊”一声,目光看向顾却月时她脸上模模糊糊映出枯枝影。
“来送公文?”陆钦问。
“是,来送需水部批复的报录。”
元九记得年前督水监已来送过,不过月余又送一次?
于是问道:“顾大人,督水监不是送过报录了?”
从陆钦神色看,元九意识到他自己好像又多话了。
元九性情直率,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话虽多了点,但并不讨人厌。
顾却月道:“上回送的报录是为申请河银,现下是要报到水部申请工程复核。”
“送燕京报录?可要我家少爷帮着瞧瞧?”
陆钦一掌拍在元九后背上,“少胡说八道。”
各衙署皆有加密封事,不知顾却月送的什么公文便问此话,实在是没规矩。
顾却月瞥了一眼陆钦值房,里面冷冷清清,连卷文册都没有,心知他此刻当是有闲暇。
“陆大人,不是什么机密公文,下官心里正没底,您帮着瞧瞧再递上去最好不过了。”
身后的书吏把文册摞在陆钦案头,这是顾却月一笔一划写下的取直方略,其中论述了取直方案的可行性及根据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做出的五种备选应急。内容极进详细,几乎每句话都对应注解。
陆钦对应注解中关于水文历年变化的条款,翻开只看到第一行便被震惊——《澧水断锋江九曲湾截弯取直并废旧坝事状》。
他逐字逐句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完九曲弯第一弯白沙湾的相关方案,以小窥大,便知整个方案无懈可击。
他道:“方案本身,没有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审慎。
“数据、图示、预算皆缜密周到。”
“但不一定会画敕”,他话锋一转,“朝堂上守旧者众,不是方案能不能说服他们的问题,而是你否定了前人。督水监每年施工报录皆是水部批复,首先水部就不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争论,是避免不了的,甚至会很激烈。”
燕京。
果不出陆钦所料,顾却月的状子递到京城,就像是往一汪平静的春池里掷了一块巨石,惊起阵阵水花。
水部众人一通商议,认为此状不可批。一来堤坝修筑耗资巨大,说建就建,说拆便拆,还都是水部批复,未免显得水部累赘,毫无主见。二来,如此有违常理之举,一但出事,必不是小事,按说督水监是主责,但陛下震怒之下焉知不会将水部一并处置了。
水部员外郎连夜洋洋洒洒的写了篇《驳〈澧水断锋江九曲湾截弯取直并废旧坝事状〉论》的状纸,状子写得仓促,并未如顾却月那般句句作解,但仍依据历年水文附了纸页,连同江州千里迢迢来的那份一并递上去,奏请圣裁。
入夜,两份结论完全对立的帖子被送进勤政殿,李季翻翻合合数遍心里一时拿不出主意。
按照督水监设想,一但取直,不敢说百年高枕无忧,至少几十年澧水中游甚至包括汉青平原在内的广大中下游地区都将受益。
但水部所言亦甚有道理,澧水,不光是横亘在大燕腹地的一条大河,更是关系到半数黎民栖息生计的命脉。
若有意外,溧水中下游也就是大燕东南沿海一带尽成泽国,百姓流离,极易生民变。
然看似水部所提之法稳妥,但每年消耗河银数百万两,其中尚不包括灾后抚恤。
河银,正悄无声息的拖着庞大王朝的后腿。
他就这么在勤政殿坐复又立,直至大监茂德进来提醒他要上早朝了。
……
朝堂之上,虽是隆冬,却压不住剑拔弩张的燥热。
反对者言:“陛下!河道乃天造地设,怎可人力妄改?山河形势关乎国运,岂容一女子妄加斧凿?至于完功后河银预算减少一半更是无稽之谈,事缓则圆,一味冒进,治河银是省下了,抚恤银预算可就上去了。”
有朝臣站出来反对,“莫言什么男女,我看人家把身家性命全压上了,倒是比你这个缩头的千年老乌龟强出不少。水部倒是年年修坝,修河堤,都快修出花来了,结果究竟如何不必多言。”
“可笑!荒唐!你我当差,哪日不是慎之又慎?说的谁长了几颗脑袋一样。妄改国运,动摇国本,她一个人的命算什么?砍十次脑袋亦不能挽之万一。”
立马有人跟上:“保守!迂腐!刘大人早先双目几近失明,遍寻名医,最后以金针拔障术复明,那时候怎么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敢问刘大人祖宗之法里可写着怎么拔障?”
被称为刘大人的红袍大员愤而甩袖,“一派胡言,老夫拔障,说到底是私事,便是有不测,打不了辞官回乡开书塾去,难道还威胁到朝廷安稳不成?”
两拨人半句不让,争论的面红耳赤并无定论。
就在这时,一道绯色身影动了,她一言不发,步履沉静的走出班列,将怀中笏板向上托了托。
“陛下,诸公,不如听听都水监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