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梦(三十五)

    阿赫玛尔垂眸不语,只是从桌边站起身,披在青年身上的白色披风被来自外界的风扬起。

    “带我出去看看吧,伊斯塔露。”

    “嗯,好。”

    伊斯塔露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只是带着他离开了无人打扰的密室,来到了沙漠子民新的王城——居尔城。

    这是镇灵利露帕尔曾辅佐的牧羊人创立的王城,坐落永恒绿洲附近。

    人类创立的王国虽然也算有模有样,但终究不复赤王亲自统治时的繁华。

    ——何况如今正逢魔鳞病肆虐。

    伊斯塔露和阿赫玛尔并肩走在居尔城的街道上,只见来往行人皆行色匆匆,大部分人还用宽大的兜帽捂着口鼻。

    和闲庭信步的二人显得格格不入。

    走到一间飘着药香的医馆外,伊斯塔露停下脚步,指了指屋内,与眉头紧锁的阿赫玛尔对视:

    “进去看看吧,阿赫玛尔。”

    白发金眸的青年沉默地点头,先她一步推开半掩的门,跨过门槛,进入空间狭小的医馆中。

    伊斯塔露紧随其后,却因为阿赫玛尔忽然后退半步,险些撞上他的脊背:

    “……阿赫玛尔,你看见什么了?”

    赤王震惊而悲悯地看着在病床上辗转哀嚎的人们。

    阿赫玛尔从未见过如此惨状。

    当初处理平民叛乱时的景象比之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仅能容纳七八人的医馆内,半人长的床榻连成一片,两名包裹严实的人在床榻间转来转去,畏惧又厌恶地应付床榻上的十数名病人。

    病患神志不清时的哀嚎声在狭小的屋中此起彼伏:

    “赤王大人在上,保佑我活下去,我的女儿还在等我回家!”

    “我不要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我其实快死了吧……”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说话,它……它要我去死……我不要,我不要……”

    “是谁带来的绝症,是谁?!我要把他,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眼前每一幅生灵涂炭的景象,都在刺痛阿赫玛尔的眼睛。

    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赤王在子民的哀嚎声中不断颤抖着。

    他第一次觉得无力。

    因为伊斯塔露说,魔鳞病的根源可能是他带来的禁忌知识。

    伊斯塔露站在阿赫玛尔的身边,怜悯而沉默地将一切收入眼中。

    即使已经过去三百年,伊斯塔露也还记得,当年梅丽塔蒙把一包药分成了二十四份,想要吊住其他人的命。

    而如今,二十四包药也无法从魔鳞病手下拯救哪怕一条生命。

    应付完其中一个病人后,其中一个包裹严实的人终于在百忙之中抬起头:

    “抱歉,这里病患已经满了,另寻他处吧。”

    那人本要摆出赶客的态度,看清阿赫玛尔的容貌后,却生生停住了脚步,他痴痴地注视着白发金眸的神明:

    “白色长发,金色眼睛,手握名为‘赤沙’的长杖,古铜肤色的白袍男人,赤王大人,是国王要求我们祭拜的赤王大人!”

    那人压抑不住自己的惊喜,在屋内大喊起来:

    “赤王大人真的存在!赤王大人来巡视民间了!他看见了我们的痛苦,他会拯救我们的!”

    甚至在床榻上痛苦不已的病人,也有些生生忍住了病痛的折磨,机械地抬起头,往阿赫玛尔的方向投去期冀的目光。

    背光而立的阿赫玛尔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咬紧了后槽牙。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最后,还是伊斯塔露拉着他,逃一般离开了医馆。

    直到回到研究禁忌知识的密室,阿赫玛尔都一言不发。

    他疯狂地翻阅着密室中的古籍,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伊斯塔露颇有默契地没有询问,只是帮他整理出了所有有关禁忌污染的文献。

    片刻后,阿赫玛尔将其中一卷古籍“啪”地拍在桌上,抬手摁着自己的前额,失神地喃喃着:

    “被禁忌知识的污染‘标记’后,污染会借标记者蔓延开,只要沾染过污染,便会传播给其他人……”

    “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带来的?”

    “我为我的子民带来了世界之外的禁忌,还有无法治愈的疾病?”

    阿赫玛尔像是将要溺亡的人,费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伊斯塔露的斗篷一角。

    他的眼中满是绝望。

    “伊斯塔露,我到底在追求什么?我害了多少人?”

    “我是不是应该……以死谢罪?”

    伊斯塔露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斗篷,把左手按在他肩上:

    “阿赫玛尔,冷静点,听我说。”

    “自从魔鳞病爆发开始,我就有在想办法了。”

    “我用「时间」的权能控制了疾病的蔓延,虽然无法根除,但能争取到解决问题的时间。”

    “「时间」的静止无法挽回过去、逆转生死,但能令人留在当下。”

    “所以比起为过去悔恨,更重要的也是如何解决当下的魔鳞病。”

    阿赫玛尔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他却未置一词,只是浅浅吸了口气。

    他重新在桌边落座,一目十行地重新扫过每一本古籍。

    伊斯塔露坐在一边,支着下巴,等待着他做出决定。

    许久之后,阿赫玛尔推开了眼前的羊皮卷,站起身,推开了密室门。

    他迎着朗朗天光,回头向伊斯塔露伸出手:

    “伊斯塔露,我要去找布耶尔,你要一起来吗?”

    伊斯塔露从桌边站起身。

    “布耶尔?你去找她做什么?”

    “去求她。”

    阿赫玛尔迎着天光,缓缓合上了灿烂的金眸。

    “求她念及旧友之情,或是为了娜布,帮我抹除这为祸苍生的禁忌污染。”

    高傲如阿赫玛尔,终于为了拯救被病痛折磨的人类,选择了哀求已经陌路的旧友。

    “嗯,好,我和你一起去。”

    伊斯塔露没有为此叹息,她只是如她许诺的那样,陪着阿赫玛尔走完最后一程。

    阿赫玛尔的结局,居尔城的魔鳞病,都在那本笔记中有所记载。

    自得知梅丽塔蒙的死讯起,她在居尔城度过了整整两百年——伊斯塔露在数年的沉思后,终于也有了如今的淡然。

    她可以坦然接受离别,却也依旧选择不遗余力救所有人。

    .

    央陆,雨林地带。

    属于大慈树王的白塔中,白衣的神女屏退了追随她的所有人,等待着故友的来访。

    一刻钟前,飞鸟传来阿赫玛尔写给她的信函。

    信中没有说他为何而来,力道遒劲的文字只说,希望布耶尔念及那位共同的挚友,见他一面。

    自从世界边境一别,布耶尔对阿赫玛尔的所作所为也有所耳闻,至今,她仍不认可他执着而狂妄的追求,所以才会与他分道扬镳。

    但她依然承认那份故人之情。

    不久后,白袍白发的故人从远方赶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白发金眸、神色疏淡的神女。

    卡伊洛斯,布耶尔记得她,花神娜布的救命恩人,也是推动娜布走向死亡的关键。

    伊斯塔露和布耶尔没什么交情,甚至因为娜布的死,两人之间更是难免有嫌隙,简单点头致意后便各自别开了目光。

    “阿赫玛尔,忽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即使说出了旧友殊途的话,布耶尔在面对他时,仍然温柔而包容。

    阿赫玛尔垂下眼帘,没有马上回答她。

    随后,他将赤沙之杖立在地面,垂下头,缓缓曲起了自己的右膝,向布耶尔单膝下跪。

    阿赫玛尔的脊背笔直,言语却庄重而肃穆:

    “布耶尔,我研究禁忌知识,犹如饮毒,如今毒发身亡,亦不足惜。”

    “唯独我服下的毒,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

    “你是否能念及旧友之情……就算,不是为了我,也没关系。为了我们共同的挚友,最后帮我一个忙……”

    “布耶尔,我在此恳求你,帮我抹消禁忌知识,救救沙漠的人类。”

    布耶尔毫不犹豫地躬身,扶起了阿赫玛尔:

    “好,阿赫玛尔,我答应你。”

    讶异几乎是写在阿赫玛尔脸上。

    毕竟他的托付并非轻而易举能够实现,谁也不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

    可布耶尔依旧毫不犹豫地向他许诺了。

    “阿赫玛尔,我与你一样,亦不愿看到生灵涂炭。”

    布耶尔提起裙摆,向阿赫玛尔点头致意。

    “谢谢你,布耶尔。”

    阿赫玛尔站起身,漂亮而英气的眉眼间已经见不到先前的悔恨,只见庄重肃穆。

    “最后的愿望么……唉。”

    “阿赫玛尔,再见。”

    温柔而聪慧的大慈树王最后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笑着向辞别的阿赫玛尔挥了挥手。

    伊斯塔露跟着阿赫玛尔离开了雨林的白塔,一直陪他走到了居尔城外,本想拉住他,指间却碰不到有实感的血肉。

    她几乎忘了,阿赫玛尔为了研究禁忌知识,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形体。

    伊斯塔露叹息着,问身边的白发青年:

    “阿赫玛尔,你是准备……牺牲自己吗?”

    “算不上牺牲,”阿赫玛尔摇了摇头,“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而已。”

    “你很难过吗?”

    阿赫玛尔看见伊斯塔露一反常态地沉默,便无奈地笑了一声:

    “没有关系啊,我对自己的失败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派遣利露帕尔指引人类建立自己的城邦,本就是希望即使我消失后,人类也能靠着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

    有着白色长发的神明伸出了手,闭上眼,感受着沙漠的热风最后一次从指间漏过。

    “唯一有些遗憾的,大概就是我还是没能为子民找到我期冀的黄金梦乡。”

    伊斯塔露见过阿赫玛尔的高傲、脆弱,直到他如今的坦然。

    “谢谢你,伊斯塔露,为我停留了两百年。”

    “今后或许就再也不见了。”

    阿赫玛尔笑了笑,目光落在遥远的世界边境——草龙阿佩普蛰伏之处,声音平静而坚定:

    “伊斯塔露,我的赴死之日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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