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笔记里记载的那样,阿赫玛尔为了彻底抹消禁忌知识对这个世界的影响,选择了牺牲自己。
可是……伊斯塔露垂下眼帘,她真的要看着阿赫玛尔死去吗?
娜布本就为死而生,伊斯塔露想阅读禁忌知识,无法阻止她的死亡;但是阿赫玛尔,她还是能救下的吧,就像留下归终一样……
伊斯塔露忽然拉住了阿赫玛尔的披风,神色如常地用极轻极淡的声音问他:
“阿赫玛尔,你想活下去吗?或许我有别的办法能让你活下来。”
“伊斯塔露,万事都有代价,你……”
阿赫玛尔挑起了眉。
认识三百年,他似乎从未见伊斯塔露因什么遗憾过,更没有见过她挽留什么。
知道她是「天理」的「时之执政」后,他更是早已预设了她淡漠旁观结局的立场。
见证时间无限延展的神明,凭什么愿意将视线投向须臾将逝的生命?
他实在没有想到,伊斯塔露也会对他的死产生些许不舍。
伊斯塔露却别开了视线,没有看他,而是仰望着阿赫玛尔为自己建造的赤王陵:
“代价不重要,这个我自有办法。”
“以一己之力荡平四方魔神的赤王,你为了友人放弃了天空岛赐予的权柄,为了子民放弃了赤沙之主的高傲。”
“可魔神除了自身的力量,又与人类何异?”
“现在,你却违背向生的本能,连自己的生命也愿意舍弃?”
面对伊斯塔露的诘问,阿赫玛尔却释然般笑了,这次的笑容终于没有了阴霾。
他笑着将伊斯塔露拥入怀中,甚至拍了拍她的头。
只是失去实体之人,终究无法触碰到未受侵蚀的神女,伊斯塔露感觉不到拥抱的实感,只听见阿赫玛尔在她耳边感叹:
“谢谢你,伊斯塔露,可是不必了。”
“既然做错了事,就没有不为之赎罪的道理。”
阿赫玛尔松开了手,与伊斯塔露拉开合适的距离,他欣慰的目光落在居尔城高耸的城墙上。
“看,即使如今恶疾肆虐,饱受折磨的人类也未曾向命运投降。”
阿赫玛尔迎着苍天,合上眼眸,向人类送出了赤王最后的祝福:
“当我对这个世界的罪孽涤清之际……”
“希望我的子民也会像雄鹰一样再度翱翔。”
随后,他手持赤沙之杖,步履坚定地走向城中。
伊斯塔露站在阿赫玛尔身后,看见那传说中太阳神的头冠在烈日下生辉,风将那纯白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伊斯塔露重新见到了意气风发的赤王,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阿赫玛尔。
伊斯塔露最后一次以御前官员的身份,跟在阿赫玛尔身后,出现在人民面前。
这一次,阿赫玛尔所过之处,无数人拖着病躯前来一睹神明真容,他们都用期冀的目光望着白发的青年。
人人都在欢呼“赤王大人亲自来拯救我们了”。
正如他们所言,他们的神明决心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他们的苦难。
阿赫玛尔在居尔城的中心广场停下,在人民的簇拥中,向着烈日举起手中的长杖,掷地有声地宣告:
“我,魔神阿蒙,会献出我的生命,为此世苍生消除名为‘魔鳞’的疾病。”
随后,他无视了人民的震惊、悲痛以及挽留,目不转睛地离开居尔城,走向宏伟的三角金字塔——他早就为自己建好的陵墓。
赤王陵中,面对着,阿赫玛尔脱下了荷鲁斯神的头冠,甩去了披在身上的披风,将自己的赤沙之杖放上祭台。
伊斯塔露接住了阿赫玛尔的披风,无声地站在角落里,陪他最后一程。
阿赫玛尔在陵墓正中央抬起头,迎着倾泻而下的天光,灿烂如烈阳的金眸缓缓闭合。
只有他和伊斯塔露知道,走入赤王陵只是安定人心的仪式,令民众相信这只是阿赫玛尔借死亡的仪式,达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而只剩下灵魂的阿赫玛尔真正要做的,是从赤王陵去往世界边境,让本就图谋不轨的草之龙吞下他的灵魂。
唯有利用草之龙,将灵魂和污染一同消化,才能彻底根除污染的本源。
这是连灵魂也不剩的代价,可阿赫玛尔却没有一刻因畏惧而停下。
直到二人快接近世界边境,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伊斯塔露:
“好了,伊斯塔露,就送到这里吧。”
见伊斯塔露蹙着眉想开口,阿赫玛尔玩笑着道:
“我将死之时的落魄姿态,就没必要看了吧,到这里就很好。”
“伊斯塔露,娜布有和你说起过吗?我们之前就商量过的,历史只会记录下我和她的罪孽,与你无关,不要有负担。”
不等伊斯塔露的回答,阿赫玛尔便利落地向前走去,只给她留下一句话:
“再会,伊斯塔露。”
伊斯塔露也没有强求,她在风中目送着白发青年远去。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
“……再会,阿赫玛尔。”
沙漠的风好像不再灼热,它将阿赫玛尔最后的话带到伊斯塔露耳畔:
“「时之执政」伊斯塔露,你是提瓦特的时时刻刻,是历史的记录者。”
“那么,希望属于我的‘历史’,也能被你铭记。”
.
阿赫玛尔不敢与伊斯塔露太过正式地告别,他怕自己有那么一瞬,真的会畏惧死亡。
他终究不是草木,也会害怕生命的终结。
他也想活下来的。
可他是沙漠的神王,他要在所有人面前保持最后的骄傲,哪怕是面对为了赎罪的死亡。
至于对伊斯塔露到底是什么感情,阿赫玛尔也说不清。
想来也不是太清白磊落,否则也不会拥抱她了。
那是唯一一个让他不要独自负担一切的人。
但无论他的感情如何,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即将死去,又为什么要为了一己私欲,在活着的神女心中留下什么?
那太自私了,也太没有气度了。
他和她历经百年时间的相逢,已经胜过许多时光。
伴随着如此思绪,阿赫玛尔在草之龙蛰伏之处停下脚步,扬声挑衅道:
“阿佩普,在世界边境苟延残喘,如此丑态,真是难看啊。”
一声愤怒的长啸在他身后响起。
阿赫玛尔回过头,仰望着遮天蔽日的巨龙,扬起张狂而快意的笑容,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
“不是早就想吞下我,窃取我所知道的禁忌吗?来啊,连我的灵魂也别放过。”
早在很久之前,娜布就和阿赫玛尔提起过阿佩普。
草之龙阿佩普,本就被「天理」镇压而蛰伏在世界边境,在想方设法得到来自世界之外、能对抗「天理」的力量。
所以知道禁忌知识却弱得只剩下灵魂的阿赫玛尔对她而言,本就是绝佳的美味,如果不是那个「时之执政」一直在他身边……
她明知有诈,却仍对禁忌知识心动不已,只能焦躁地用龙尾拍打着沙原,扬起骇人的沙暴。
即使面对葬身龙腹的结局,沙海与权威的孤高神王仍没有一丝惧意。
他嘲笑着草龙的胆怯与贪婪,目光却仍停留在和伊斯塔露告别的方向。
终于,暴怒的草之龙张开了血盆大口,如阿赫玛尔所愿,将他的魂灵吸入腹中。
他再也看不到黄沙、烈日,也看不到送他来此的神女,只能看见一片空蒙的纯白。
阿赫玛尔知道,他的灵魂,连带着禁忌知识的污染,都会被阿佩普消化,即将不复存在。
将死之际,精神恍惚间,他却看见了自己与花树二神论道的场景。
这样很好。
阿赫玛尔英气而漂亮的眉眼柔和下来,他轻轻地笑了。
或许他想要在禁忌知识中找回的,从来都不是遥不可及的黄金梦乡,不是众生的乐园。
而是在永恒绿洲的湖心岛中,与娜布和布耶尔一起的时光。
还有一脸无奈地跟在他身后,毫无敬意地喊他“赤王大人”的伊斯塔露。
在无边无际的空蒙中,阿赫玛尔漫无目的地向前方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却一无所获。
最后,他缓缓合上了灿烂的金眸,在空蒙中下坠。
“伊斯塔露,你会记得我吗?”
.
听到极远处传来草龙痛苦的嘶吼声后,伊斯塔露抱着阿赫玛尔的披风与另一柄赤沙之杖,转身离去。
阿佩普已经被阿赫玛尔体内的禁忌污染。
这也意味着阿赫玛尔的灵魂已经被阿佩普吞下。
历经三百年的聚散,命运的宣判终于悄然落下。
花神陨落,赤王牺牲,沙漠与雨林只剩下大慈树王一位神明,一切都如那本笔记所记载的那样。
伊斯塔露摁着眉心,只觉得无可奈何。
她现在只想完成阿赫玛尔的遗愿,然后离开这片沙漠。
于是她再一次来到雨林,在布耶尔的白塔外求见。
向来温柔沉稳的大慈树王却婉拒了她的求见,只令人转告了一段话:
“卡伊洛斯阁下,您可能不知道,娜布从未答应帮助阿赫玛尔探寻禁忌知识,直到您到来后——她以生命赌的或许不是阿赫玛尔,而是您。”
“所以,我担心我无法正视您所做的一切,从而对您出言不逊。”
“但我尊重两位故友与您的情谊,所以在此祝您前路无虞。”
布耶尔理应恨透了伊斯塔露。
如果没有她,布耶尔的两位故友未必会离去——至少不该死得这般早。
于是伊斯塔露也没有强求,她无声地离开了雨林的白塔,在沙漠与雨林的交界处,第一次大规模地动用了自己的权能。
「时间」的权能令所有人的病势完全静止,魔鳞病再也无法进一步折磨人类。
疯狂蔓延、令万物枯萎的「死域」也无法扩散。
她给布耶尔留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以便她去根除禁忌的污染。
随后,伊斯塔露再次戴起斗篷的兜帽,离开了这未来被称为“须弥”的国度。
梅丽塔蒙留下的遗言说,风精灵去北方冰原了。
那是伊斯塔露最后的牵挂,她要越过雨林,穿过归离集,去往冰原找它。
.
数日后,前往寻求盐之魔神庇护的一群人在平原上被发狂的魔物群拦下。
为首的巨大魔物浑身泛着煞气,它捶着胸口,嘶吼一声,便要扑向战战兢兢的领头人。
混在人群中的伊斯塔露轻叹一声,正准备出手,却见凛冽的风元素力从眼前掠过。
随后,所有魔物应声倒地。
人群霎时爆发出欢呼:
“一定是仙人!是仙人救了我们!”
伊斯塔露循着人声抬眼,看见了众人口中的仙人。
那如寒月般的孤影,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