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高塔的顶楼,阿莫斯端着一盘洗净的蔬果,敲开了高塔孤王居室的门:
“迭卡拉庇安大人,事关城内叛乱,请容我向您禀告……”
阿莫斯走入屋内的瞬间,凛冽的风呼啸着关上了门。
阿莫斯捧着果盘,毕恭毕敬地向高塔孤王俯首:
“拜见迭卡拉庇安大人。”
美貌的金发青年没有用正眼看她,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现在没空看你虚头巴脑的礼节,说话。”
“……是。”
阿莫斯将果盘放在一边,低眉顺眼地站在迭卡拉庇安面前。
“迭卡拉庇安大人,您着意的、在城内掀起反叛浪潮的队伍,我已混入其中,知晓他们的动作,容我向您汇报。”
迭卡拉庇安却不以为意地摆手,顺手拈起阿莫斯送来的果子,放入口中。
“我不在意叛徒想干什么,你去解决这些事吧。”
阿莫斯微微抬眼,神色复杂地看了迭卡拉庇安一眼,咬咬牙道:
“……还有,您要谨防内鬼。”
迭卡拉庇安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她身上:
“嗯?”
“……是伊斯塔露。”
阿莫斯的声音都在颤抖。
“早就知道她不怀好意。”
迭卡拉庇安不以为意地压了压指骨。
“过几天把她解决了。”
阿莫斯半跪在地,向迭卡拉庇安行了君臣之礼。
“我会为您压下城中的躁动,并且惩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很好。”
青年微微躬身,掐住了阿莫斯的下巴,却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阿莫斯,我最宠爱的奴隶。”
可他此时的视线甚至也不在她身上。
片刻后,阿莫斯推开门,离开了迭卡拉庇安的居室。
门被合上的时候,她下意识抬手擦去了冷汗,还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随即紧闭的门。
等她收回视线,又与拾阶而上的伊斯塔露撞了个正着。
“阿莫斯?”
伊斯塔露看上去倒是见怪不怪。
“伊斯塔露,晚安。”
阿莫斯唯恐多说多错,只是向她点头致意,佯装镇定地与之擦肩而过。
伊斯塔露的余光似乎追随了阿莫斯片刻,但也很快收了回去。
伊斯塔露应该没有察觉异样。
阿莫斯舒了口气,沿着旋转的阶梯走下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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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塔露推开了迭卡拉庇安的房门,她与屋内一脸烦躁的矜贵青年对视了一眼。
“迭卡拉庇安,如同我之前向你承诺的,我来告知你古恩希尔德家族的下落。”
伊斯塔露率先开口。
“哦……说吧。”
迭卡拉庇安压下焦虑,敲了敲桌子。
伊斯塔露却没有回答,反而轻描淡写地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会杀死他们吗?”
“叛徒也配和我谈条件么?你又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么几个人?”
迭卡拉庇安神色古怪地挑起眉,视线在伊斯塔露身上逡巡片刻,冷嗤一声。
“惩戒必不可少,但我无意让手指染血。”
“既然如此,”伊斯塔露似乎舒了一口气,“他们栖居在东北的高崖下……”
伊斯塔露说得云山雾罩,愣是让迭卡拉庇安信了几分。
伊斯塔露不动声色地挑起了眉。
她知道,迭卡拉庇安不会相信自己——一个在他眼中来路不明的“魔神”——的话。
但只要他踏出高塔,伊斯塔露便会启动这些天悄悄刻画下的法阵,将高塔孤王封死在高塔中。
而迭卡拉庇安必然无法忍受欺骗,等他重回高塔寻找伊斯塔露之际,温迪会调用「时间」的权能——身在过去时空、藏匿城中的反抗军将回到现在,向孤王的士兵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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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来得很快。
十余天后,迭卡拉庇安将计就计,押着伊斯塔露离开高塔,去往她所说的地方,寻找古恩希尔德家族。
可在他踏出高塔的瞬间,刻着时间纹样的法阵自高塔下升起,朦胧的白光笼罩了整座箭塔。
迭卡拉庇安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伊斯塔露的后背。
可他眼前的少女却凭空消失,同样的身影出现在高塔中的天台上。
和赤足少女、红发骑士、少年诗人还有风精灵一起。
迭卡拉庇安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入他的高塔。
而高塔外已经传来了号角声和口号声——
“打倒高塔孤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要怕,起义军已经有一部分进城了,我看到了!”
“明天!明天!我们要没有眼泪的明天!”
此时,伊斯塔露已经和温迪等人进入了直刺天穹的高塔,在尽最快速度到达顶层。
而迭卡拉庇安也如伊斯塔露所料,甚至无视了她刻下的法阵,立刻赶回了高塔顶层。
迭卡拉庇安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她的欺骗?愤怒之下必有昏招。
“所以才正中下怀。”
红发骑士莱艮芬德如此评价。
他们从未打算避让魔神的伟力,他们要的是——直面迭卡拉庇安,然后杀死他。
哪怕伊斯塔露早已事先表态过:
“出于某些原因,我不便直接对迭卡拉庇安动手,刻下法阵将他束缚在高塔中已经是最大限度了。”
五人小队越过天台,沿着塔内盘旋的阶梯拾阶而上,却被越来越多紧随其后的士兵牵绊住了脚步。
弗莱温头疼地望着身后叫嚣着追来的士兵:
“我们要怎么阻止他们?总不能在挑战迭卡拉庇安之前先杀死同胞吧?”
“我来断后吧。”
阿莫斯忽然开口,她平静地望着脚下乌泱泱的人群。
“你们知道的,我的亲人早已死去,没有谁会为此哀伤。”
在弗莱温要开口拒绝之际,阿莫斯再次开口打断:
“残忍如我,才有杀鸡儆猴阻断他们的能力,对吧,小弗莱?”
随后,她转过头,把弗莱温的张口结舌、莱艮芬德的不认可和伊斯塔露的劝阻都收入眼中,最后,不容拒绝地道:
“就这样吧,你们一定要完成夙愿。”
随后,阿莫斯推了一把最近的弗莱温,孤身一人走向身后的追兵。
犹豫片刻后,莱艮芬德率先拉起踌躇的弗莱温,领着众人向高塔顶层奔去。
“阿莫斯姐姐,我们一定会打败高塔孤王!你撑住,等我们回来救你!”
弗莱温的声音在高塔中不断回响。
等四人远去后,阿莫斯舒了口气。
他们都离开了,没有人会阻止她要做的事情了。
眼见围上来的士兵越来越多,阿莫斯反而不慌不忙起来。
她解下了背后的长弓,怀念地抚摸着蓝白色的弓身,一步步地向天台边缘后退。
这是她家的祖传之物,陪了她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
而再度拿起这把弓箭时,她仍是冰原上最好的猎手,百发百中的箭矢更是让围攻的士兵也退避三舍。
最后,在天台上,无数士兵围绕着阿莫斯,却始终在她的三尺之外。
他们向阿莫斯发出谴责的质问,她却只是沉默着将箭矢射入靠近者的胸膛。
——直到她的箭筒中只剩下最后一支羽箭。
阿莫斯却视他们于无物,将视线落在了斜上方的迭卡拉庇安身上。
他依旧如同阿莫斯记忆里那样,从未低头看过苍生。
所以就是现在。
阿莫斯将自己的血抹在了最后的箭镞上,将箭矢搭在弦上,用尽全力张开了长弓。
她的箭矢瞄准了——
迭卡拉庇安。
“嗖”地一声,染血的箭矢离弦而出,飞向迭卡拉庇安的心口。
目光追随着箭矢时,阿莫斯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讲述的、关于祖传长弓的传说——
「距离心系之物越是遥远,弓箭能爆发出的力量就愈发强大」。
而这一箭,破开了前方狂躁的罡风,直直射向不可一世的「龙卷之魔神」。
阿莫斯从未射出过如此力量惊人的箭矢,可面对着成真的传说,她心中只有苦涩。
她和迭卡拉庇安大人之间,相隔得大概真的很远吧?
偏偏当视线与阿莫斯相撞时,迭卡拉庇安却犹豫了一瞬。
阿莫斯下意识地想着高塔孤王的方向迈了半步。
难道说孤王大人他……
“唔……”
紧接着,阿莫斯闷哼一声。
扑面而来的仍是不留情面的风刃,它们毫不犹豫地带偏了箭矢,又划过阿莫斯的躯体。
只一瞬间,少女的身体便被切得千疮百孔。
而迭卡拉庇安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无心、无情,高塔孤王向来如此。
哪怕是围攻阿莫斯的士兵,都不忍见少女霎时变成如此惨状,他们纷纷别开视线,向后退去。
哪怕已经血肉模糊,阿莫斯仍痴痴地望着高塔孤王的方向,她踉跄着跪倒在地,雪白的长发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迭卡拉庇安收回了目光,却忽然抬起手,迟疑地擦去了从嘴角滑下的一点血迹。
迭卡拉庇安能感觉到,似乎自己体内有什么在发作,竟然对他造成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伤害。
就在阿莫斯的箭矢堪堪擦破他的手臂之后。
迭卡拉庇安居高临下地垂眼,终于看见了那个赤足白发的女猎手。
她曾是他最宠爱的“奴隶”,如今却在被他杀死时,畅快地笑着:
“哈,咳咳,哈哈哈哈哈……”
“迭卡拉庇安……大人,咳咳,我叫阿莫斯,咳,您还会忘记吗?”
阿莫斯给迭卡拉庇安注入了毒。
那是她家族祖传的剧毒,下在那一晚端给他的果蔬里,却不会即刻发作,直到被下毒者沾上她的血。
她不会再做无名的笼中鸟雀了。
这一次,阿莫斯没有逃跑,没有通风报信,也没有再对迭卡拉庇安怀有期待。
她恨高塔孤王,她为自由而来。
此时的其他人,应该已经在她的掩护和伊斯塔露的带领下,直面孤王大人了吧,阿莫斯恍惚着想。
她仿佛已经看见了高□□塌、孤王陨落,没有枷锁的城邦在废墟中诞生。
而她不必去往没有孤王大人的未来,她将与他一同埋葬在过去。
这再好不过了,阿莫斯笑得更加快意,止不住的血从她嘴角滑下。
最后,深爱迭卡拉庇安的少女也与之背道而驰,并自觉死得其所。
或许她对孤王大人并非爱得刻骨,或许对自由的向往早已从骨血中诞生,或许她本就该如箭矢般宁折不弯。
那一箭已经让孤王大人永志不忘,那样震惊的注视是她最好的丰碑。
那荒谬而复杂的爱,终究被她献给了人类的抗争。
将死之际,阿莫斯想起了出城“狩猎”的夜晚,在向高塔孤王报信之前,她和风精灵曾有过一段对话。
当时夜风很凉爽。
“风精灵,若你真能戴冠,又要凭什么胜过迭卡拉庇安大人如今的统治呢?”
“戴冠吗?我没有这个打算啊。”
风精灵望着皓月,不假思索地回答。
“被神明命令的‘自由’,不也是一种不自由吗?”
“我希望自由永远在你们手中。”
那一刻,阿莫斯终于明白了“自由”的意义。
仿若不滞于物的清风,无形而温柔。
于是少女在血流尽之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以血代笔,在高塔的白墙上,刻下了她的墓志铭。
「不自由,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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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马上就要到达高塔顶层,伊斯塔露却忽然趔趄了半步。
她停下脚步,扶着白墙,两幅毫不相干的景象却在她眼前交替出现。
她看见迭卡拉庇安身形溃散,筑成高塔的纯白砖瓦寸寸崩解,落入底下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城内风墙不再,可火海席卷,生灵涂炭。
而少年诗人和红发骑士距离迭卡拉庇安太近,在他死亡的瞬间,就被不可控的蛮横力量碾作了尘埃。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风精灵在血色的天空下,茫然地看着再无活物的城邦废墟。
少年压抑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伊斯塔露耳中:
“伊斯塔露,我恨你。”
她也看见自己踏足在漫天飞絮的蒲公英海中,缓缓走向不远处拨着琴弦的少年。
琴声如风轻盈,天空如水澄净,一切安宁得仿佛连时间也在此止步。
而少年骤然回头,冲她粲然一笑,拿走了她掌心的白色三瓣花:
“伊斯塔露,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