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塔露记得,看见「过去」和「现在」的能力已经被分给了温迪。
那她看到的是……未来?
就像废墟和蒲公英海,那重重叠叠的可能性,在命运的奇点重合。
于是未来的两种景象在她眼前展开。
那是即将发生在下一刻的命运。
在废墟中,温迪亲友离散,痛恨无所作为的她。
或是在花海中,温迪拨着琴弦,爱着孑然一身的她。
但这两种未来,伊斯塔露都不希望看到。
刻入骨血的恨意很麻烦,但她更不需要牵绊脚步的爱意。
她在沙漠见过利露帕尔的爱,热烈、疯狂又执着,令人望而却步。
如此想着,伊斯塔露敛起眉眼,随着众人登上了直刺天穹的高塔顶层。
金发青年倚着顶层的栅栏,把玩着手中的风球。
迭卡拉庇安没有正眼看他的挑战者,而是将目光落在队伍末尾的白发少女身上。
伊斯塔露眼皮都没抬,后退了数步,躲开了高塔孤王的目光。
“迭卡拉庇安,你的挑战者不是我。”
“可笑。”
迭卡拉庇安嗤之以鼻。
“若没有你,这些人类如何配与我为敌?”
“哼,未免太过自傲。”
长剑出鞘的铮鸣声伴随着红发骑士的冷嗤响起。
“事实如此。”
迭卡拉庇安的视线依然在伊斯塔露身上,却忽然捏碎了手中的风球。
霎时,狂风从四面八方卷来,硬生生地将高塔孤王面前几人吹得连连后退。
伊斯塔露在风中岿然不动,她无奈地迎上了迭卡拉庇安挑衅的目光,随手在虚空中画了个法阵。
法阵画好的瞬间,几人身侧的朔风骤然被隔绝在外。
“伊斯塔露?”
温迪最先反应过来缘由,他试探地看看伊斯塔露。
“我是不便对他动手,但可以帮你们啊。”
伊斯塔露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扶着额角趔趄了半步。
废墟,火海,哀哭。
那生灵涂炭的场面又开始在她眼前晃了。
这次甚至没有另一个未来的蒲公英海,坍塌废墟的景象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她甚至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温迪死去的景象。
这大概意味着,命运的天秤已经倾向这个未来。
伊斯塔露本应平静接受这个上天带给人类的结局。
毕竟她对这里的人类能有多少感情呢?
相识数天的时光太过短暂。
何况改变这个未来其实是逆转无数人的生死。
她平常用用时间静止的小把戏倒也无妨,但用它来改变将至的“历史”,同样是对「时间」的违逆。
她在沙漠已经动用过这样的权能,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启动一次了。
何况还是以此对付「天理」看好的魔神竞争者。
是,本该如此的。
伊斯塔露垂下眼帘,沉默着退到几人身后。
可下一刻,飘渺的声音就在温迪身后响起,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温迪,如果将至的未来是高□□塌、众生陪葬,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是伊斯塔露。
同时,四周的时间渐渐沉淀下来,人与物都变得模糊,只剩下相对而视的风精灵和白发少女。
风精灵转过身,看见向来熟悉的神女身着华服与冠冕,神色淡漠而陌生。
温迪记忆里的伊斯塔露性格虽然疏淡,却从未有过如此冷漠的神态。
“我的愿望吗?”
风精灵毫不认生地绕着伊斯塔露头顶的天环飞了一圈。
“伊斯塔露,我想把人类的命运交给他们。”
伊斯塔露冲着远方的图景遥遥一指。
“哪怕是这些在千百年后也会化为尘埃?”
温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天空的云层幻化出繁荣的宫殿、楼阁,随后,它们如尘沙般散去。
他见过这些,那是「时间」记录的“过去”和“现在”。
“在漫长的时间里,人类的文明诞生又消亡,从来没有不灭的繁荣。”
记载万物的神女向着天空抬手,指间掠过旧日的画卷,神色似乎也有些惘然。
“兴盛之后迎来灭亡,这就是你今日不顾一切也想要追求的吗?”
温迪的声音轻盈,也毫不迟疑。
“嗯,至少那是他们自由选择的结果。”
“哪怕磨损降临你身?”
“我愿以此身作为一切未来的转机。”
风精灵飞到伊斯塔露眼前。
最后,身着华服的神女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温迪,你的愿望,我明白了。”
若他心中只有向往,即使能打动伊斯塔露,也不足以让「时之执政」投下目光。
唯有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精神,唯有追求自由本身,才足以得到来自神明的注视。
温迪愿意成为转机,伊斯塔露对抗「天理」的弈局也需要转机。
私心而言,伊斯塔露不愿意将风精灵牵扯其中;但她同样清楚,由「时之执政」创造的风神,难以在「天理」目下难以独善其身。
伊斯塔露大概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前看到人类模样的温迪说,他在未来等她。
是某个时间节点的她,也在赌这一个转机吧。
那是微末的希望,是与时间一般无处不在又生生不息的风。
刻印着时刻纹样的法阵在两人脚底缓缓浮现,零碎的星光从法阵中升起,伊斯塔露睁开眼,在风中与风精灵相对而视。
“我本身已经在太多地方留下痕迹,便以此身作为记载万物的「时刻」。”
“温迪,你愿意用风带来生命的流动,与我一样作为「时间」的一部分吗,温迪?”
“好啊,如果我的愿望能实现的话。”
温迪似乎思虑了许久,最后,语调轻快地应下。
“温迪,若凡事皆有代价……”
伊斯塔露有些无奈地叹气,想让风精灵知道,获得属于「时之执政」的权能并非没有代价。
“可是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哦。”
风精灵绕着伊斯塔露又飞了一圈。
“这也是我的愿望。”
伊斯塔露长长地叹息了一身,摸了摸风精灵的脑袋。
而她脚底的法阵也骤然变化,其中六枚时刻刻度从中剥离,顺着风的托举,落在了风精灵身上。
刻度环绕着温迪,最后融入他体内。
风与星光环绕在二人之间。
伊斯塔露飘渺的声音为这一刻落下注脚。
“从此,我和你,时与风,皆是此世历史的见证者,是无时无刻无所不在之神。
至此,「时间」的权能一分为二,分别为温迪与伊斯塔露所有。
伊斯塔露伸手将风精灵推向天空。
“代我在此尘世,传颂历史,然后去做我做不到的事吧。”
未来会改变的吧。
伊斯塔露相信,拥有她一半的权能的温迪,会带来不一样的黎明。
……当然,至于蒲公英海的那个未来,还是没必要了。
风精灵却笑吟吟地回头看她:
“诶,这么说我也要履行「时之执政」的职责吗?”
“嗯?”伊斯塔露怔愣片刻,随口应道,“是啊。”
温迪揶揄地笑了。
“伊斯塔露,你真的不是想摸鱼吗?”
“说什么呢,没有啊。”
一语点醒梦中人,伊斯塔露觉得自己是该给温迪找点欺骗「天理」的活来干了。
“哦——那伊斯塔露,那这段历史要记录下来吗?”
温迪眨了眨眼。
“七分真三分假吧,毕竟是走关系这种事……可以借你说的千风神殿做做文章?”
伊斯塔露摇了摇头。
“但是,使用「时间」的权能并非没有代价,也不能挽回已经逝去的生命。”
温迪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伊斯塔露,我会将我的愿望奉献给时间,连带着所有人对自由的向往和抗争。”
“来争取一个没有眼泪的明天。”
“好。”
伊斯塔露点头,抬手释放了停滞的时间。
此时残阳如血,风墙内却只能看到暮色昏沉。
因为伊斯塔露的干预,迭卡拉庇安终于摩拳擦掌,呼唤了强横的烈风。
莱艮芬德已经在强风的击打下遍体鳞伤,却还是勉勉强强帮刚回神的温迪挡住了一道风刃。
弗莱温更是已经半跪在地,却还死死地盯着围城的风墙。
可紧随其后的是更加迅疾的风,招招致人于死地。
温迪飞到了迭卡拉庇安面前,向着无视他的高塔孤王伸出了手。
时钟的“嘀嗒”声在虚空中响起,温迪听到了城中人自古以来的愿望。
「我想要在冰雪中活下去。」
「我想要不再受冷眼的生活。」
「不自由,毋宁死。」
「我想看见飞鸟翱翔的模样。」
人类的意志让「时间」的力量流转。
六枚时刻刻度在风精灵脚下亮起,前所未有的力量自法阵中迸发,直指不可一世的高塔孤王。
有什么能阻止将至的命运呢?
从「时间」中争取的、重塑未来的转机。
「时间」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连「时之执政」也无法从宏大的历史中挽回哪怕一秒。
可人类的意志创造了奇迹。
微末的愿望凝聚成了时间的洪流,最后都变为指向迭卡拉庇安的剑锋。
将骑士与诗人刮得遍体鳞伤的狂风在此刻变得不堪一击,被无情的「时间」侵蚀得一干二净。
在迭卡拉庇安惊讶之际,他自身也被这样的力量侵蚀得千疮百孔。
高塔孤王的残躯跪倒在地。
温迪难以置信地看着重伤倒地的迭卡拉庇安。
迭卡拉庇安……有这么弱吗?
温迪下意识去看伊斯塔露,白衣的神女却状似平静地移开目光。
其实伊斯塔露也没想到自己的权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这种力量无情又强横,提醒了伊斯塔露,她作为「天理」影子的身份。
思绪至此,伊斯塔露也不愿再想,她越过温迪,走向垂死的迭卡拉庇安,蹲下身:
“迭卡拉庇安,正如我所说,挑战你、打败你的不是我。”
“呵。”
血沫从青年模样的魔神口中溢出,他绝望又失焦地望着逐渐溃散的风墙、扑面而来的飞雪和远方的残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恨我……”
随后,迭卡拉庇安的声音传入城中每个人的耳中。
“有遮蔽风雪的生存之处,还不够吗?那你们到底要什么……”
伊斯塔露没有回答,她审视着至死仍不曾正视人类的魔神。
可迭卡拉庇安没有再挣扎,临死之际,他释然般喟叹了一声:
“好吧,我给你们自由。”
于是,围绕着城邦的风墙彻底消散,而城外也没有飞鸟,而是极寒和风雪,但也有许多人从未见过的夕阳。
伊斯塔露神色复杂地收回了目光。
迭卡拉庇安和沙克斯一样,她并不同情他们的结局,但也不可否认他们临终释怀的善。
而在迭卡拉庇安说出“给你们自由”的同一刻,阿莫斯死去的天台上,一名被女猎手射穿肩胛的士兵痛号一声,骤然挽弓,瞄准了伊斯塔露的后背!
伊斯塔露却仍恍若不知一般,背对着那名士兵。
她自然知道身后有什么,但如果真的能被这支箭矢射中,她也可以洗洗睡了。
在她的预想中,箭矢会在她身后停下,然后掉落在地。
可她却听见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
伊斯塔露骤然回头,看见少年诗人挡在自己背后,他的胸膛被锋利的箭矢完全贯穿。
“……弗莱温?!”
伊斯塔露的声音变了调。
“对不起,没来得及提醒你……”
血从弗莱温的嘴角不断溢出,他却对伊斯塔露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别担心,我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