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秋天里的最后一只飞蛾啪地用力撞击在路灯罩子上，掉了下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

    江明钰皱着眉头走过去，一副头痛的样子。

    台阶上的人托着下巴的手滑了一下，整个人危险地向前猛倾，好在腿够长，往前跨了半步险险支住。他的脸也因此从商铺门头的阴影中探出，柔和的下颌线被光线勾勒出强烈的明暗分界，显得细瘦的脖颈有些伶仃，与之相比，圆润的嘴唇和鼻头就莫名生出了点可爱之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带着刚睡醒的懵懂，直愣愣地瞅着江明钰。

    “原来你是双眼皮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刚冲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好在对面似乎还在懵着，江明钰可以假装刚才无事发生，在他脸前挥了挥手：

    “喂，回神了。”

    许苑程这才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只觉得两腿酸麻头晕眼花，但他还记得自己的头等大事：

    “江……江总，我是有个人简历的，如果有纸笔的话我立刻可以写一份！而且我不止能提供基础的营养计划和随访，还可以定制营养餐！我做饭很好吃，留学的时候老师同学都夸过的！”

    留子做的饭能好吃到哪儿去？

    江明钰瞬间想起了沈碧书给她拍过的那些披萨炖泡面，万能玉米粒，僵尸肉复活术之类的东西，表情一时有些微妙。许苑程看出了她的想法，灵机一动赶紧补充：

    “你饿不饿？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做一顿！绝对很好吃，我保证！”

    或许是因为聊到吃的，两人的肚子仿佛约好了一样同时发出“咕噜”的声音，宣布身体对于食物的渴望。看着许苑程又开始忍不住揪扣子，江明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路灯的光映在她深檀色的眼瞳里，仿佛两点跃动的烛火，隐秘地在只顾著忧心前途的许苑程心中留下了一丝痕迹。

    她抬起手随意指向路边还在营业的拉面店，说道：

    “得了，我可没地方给你做饭，先随便吃点儿再说吧。”

    冒着热气的拉面和喷香爆油的肉串给秋日的深夜带来了极强的幸福感。江明钰一通风卷残云，迅速把桌上的食物干掉了七七八八。等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许苑程的面还没下去一半。

    她慢慢地喝着剩余的啤酒，心里盘算着之后的计划。

    首先还是是要搞清楚许苑程对家里人，尤其是对许寒洲的态度，如果只是看不顺眼，那就得再拱一拱火，最好是两个人相互之间不死不休，那才方便自己大展拳脚。

    她看着正把拉面一圈圈卷到筷子上的许苑程，闲聊似得开了口：

    “你这么晚不回去家人不会担心吗？”

    许苑程的筷子顿了顿，说道：

    “不会的，他们巴不得我出门就被车撞死，我爸亲口说的。”

    “为什么啊，去年不还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许苑程声音紧绷，握着筷子的手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气。“去年秋天爸不知道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突然说要转型做高端AI概念餐饮，拨出来一整条业务线去配合他。本来那条业务线应该是我来管的。”

    “你爸说原因了吗？”

    “他说许寒洲的想法比我的能赚钱。”许苑程气愤地说道，“什么AI概念餐饮，就是门口摆个机器弄个问卷代替点单，随便编个新名词糊弄人罢了！我爸上年纪昏了头竟然敢相信他，前几年搞元宇宙餐厅的那拨人赔的还不够惨吗！今年这才过去一半，什么动静都还没搞出来呢，爸就又打算让他进董事会，说是让他尽早熟悉业务。”

    “可你哥现在不应该在搞自己的公司吗？怎么还有精力弄这些？”

    “他才不是我哥！”

    许苑程的声音突然提高，收银台后的小年轻把目光从手机上拔了出来，好奇地看向这边。江明钰示意他不要激动，许苑程也放小了音量，郑重地又说了一遍：

    “他不是我哥！”

    “你上次还说是同父异母呢。怎么，你偷偷去做亲子鉴定了？”

    江明钰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许苑程，内心无比期待对面的小子立刻掏出一份报告。

    “我有别的证据。”

    许苑程神秘兮兮地说着，把手伸进衣兜掏啊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身子，脑袋都快碰到一起了，许苑程拿出来的却是支录音笔。

    “？”

    江明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许苑程尴尬地说道：

    “你……你有耳机吗？之前跟手机一起丢了。”

    江明钰无语地掏出耳机壳，分了一只给许苑程。他按下播放键，熟练地快进到了某个时间点，显然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类似的举动。短暂的窸窸窣窣声后，许寒洲的声音传了出来：

    “&%?什么意思？我不都完成#@*了吗？怎么?$##>”

    这明显是很长的一句话，但江明钰只能隐约听出几个字眼，大部分都是无法理解的杂乱噪音，她忍不住皱起眉头。许苑程一直在专注地盯着她的表情，看到她的反应，脸上紧张的期待沉了下来，变成了淡淡的失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按掉了录音笔，没有再继续播放后面的许多条语音。

    “你这音频是不是有问题，怎么断断续续的，只能听清楚几个字啊。”

    然而，听到江明钰的话，许苑程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你能听到声音？”

    江明钰疑惑地歪了歪头：

    “啊？不是你让我听的吗？有声音是有声音，但这音频是不是损坏过啊，完全听不清许寒洲说了什么。”

    “快快，你再听听其他的！”

    许苑程慌张地重新开机，按下快进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江明钰又听了几条，有些听得清楚，有的像刚才一样充斥着杂音。就在她准备摘下耳机时，一句较为完整的话闯入了她的耳朵：

    “那个沈碧书也太肥了吧，是非攻略不可吗？*&#%@就不能换个人？”

    江明钰呼吸一滞，她迅速抓住许苑程的手腕，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录的？”

    许苑程心里面估算了一下，说道：

    “这一条应该是去年八九月份时候录的，具体时间得导出来才能知道。”

    “不用了。”

    江明钰神色凝重地问道：

    “他是在跟谁说话？”

    许苑程又把声音放低了一点，几乎是用气音在说：

    “你可能不信，他是在跟……”

    巨大的危机感骤然将他笼罩，许苑程浑身的汗毛瞬间全部立起，他用最快的速度试图起身，还想要拽上江明钰一起逃离，但为时已晚。硕大的车头将店门轰然撞碎，一人宽的厚重车轮轧过满地的玻璃碎屑，目的明确地向着许苑程冲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单薄的餐桌餐椅在车头下呻吟着解体，只是一个眨眼自己的躯体就被卷入其中，从脚趾到脚踝，从胫骨再到胯骨，一直到胸椎都被碾压得粉碎，那张死亡之口才堪堪停下贪婪的吞咽。庞大到无法形容的痛楚让许苑程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没有力气。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他无法反抗，无法逃离，无法解脱，只能躺在地上在无尽的折磨中麻痹自己，等待一切结束。

    “你怎么了？”

    一道明亮的女声如同清泉贯耳，冲刷掉了许苑程意识中无处不在的痛感。幻痛如同落潮般迅速退却，许苑程眨眨眼，瞳孔重新聚焦后看到的是拉面店有点发霉的天花板和江明钰担忧的脸。

    他从地上爬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很正常，没有突然闯进来的货车，店铺完好无损，身上的各处零件也都齐全。他呆呆地站在那儿，不敢确定究竟哪一刻才是幻觉，只能问江明钰：

    “刚才……发生什么了？”

    江明钰莫名其妙地答道：

    “我问你录音是什么时候的，你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撅过去了，吓了我一大跳！刚想过去扶，你又自己站起来了。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许苑程摇了摇头，他之前确实有过类似的幻觉时刻，但全都是关于许寒洲将要在哪里做什么事，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基本都是工作上的一些决策或是人情交往，偶尔也会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而且这些场景大部分都在之后变成了现实。

    这也是许苑程从家中逃出来的原因：

    十几个小时前，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在幻觉里，许寒洲轻轻松松地用几句话就挑起了父亲的怒火，然后自己就被暴怒的父亲失手杀死。警察闯进来带走了父亲和自己的尸体，许寒洲提供了现场的视频证据和证词，父亲很快便锒铛入狱，之后，公司就顺理成章地到了许寒洲手中。可惜幻觉来得太晚，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就撞上了已经失去理智的父亲和假惺惺阻拦的许寒洲。

    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刚才那样真实，甚至差点让他痛死过去的幻觉。许苑程心有余悸地拉住江明钰：

    “快走，这边一会儿要发生车祸。”

    江明钰满头雾水地被他拉出店铺，街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两个人站在拉面店旁边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江明钰还在问：

    “你刚晕倒哎没事吗？要不去检查一下呢附近就有个医院……”

    就在此时，一辆失控的货车无视了红灯，轰隆着从街对面冲来，直直撞进了刚才他们吃饭的那家拉面店，震耳欲聋的声响和漫天飞舞的灰尘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江明钰大张着嘴巴愣了半天，还是许苑程先反应过来，赶紧摇晃她：

    “快报警！还有120！”

    等警车和救护车同时赶到，警察来找她们问话时，江明钰还像是在梦游，她原本只是想找个打击许寒洲的工具人，可怎么感觉捡到了一个人型定时炸弹？

    警察很快核实车祸是因为司机重度酒驾，跟她们没什么关系，店内工作人员也没有受伤，所以笔录很快就做完了。江明钰茫然地走出警局，许苑程默默地紧跟在她身后，像是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你准备去哪儿？”

    江明钰刚开口，许苑程就打了个激灵，磕磕巴巴巴地说道：

    “我，啊，我去，去……”

    看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江明钰无奈地说道：

    “先找个酒店吧，你的事儿我得再想想，明天下午再过去找你。”

    “好……好吧。”

    许苑程闷闷地说道。江明钰一边在手机上搜索酒店一边问：

    “对了，之前那条录音是什么时候的？”

    “应该是8、9月份吧，详细日期得导出来才知道……”

    许苑程乖乖回答，莫名觉得这一刻有种既视感。

    “许寒洲当时在跟谁说话？”

    “你可能不信，他是在……”

    下一秒，许苑程消失了。江明钰看着地上一个黑咕隆咚的井盖窟窿，发出了土拨鼠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