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意豁然睁开眼,眼前又是床顶。她近乎迷茫的视线扫过周遭一切,逐渐定格在床边垂头听令的叶荷身上。
“凝露呢?”她攥紧被角,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恐慌。
往常她大病初愈时,凝露通常会守在她身边,等着她醒来,谁劝都不听。可今日……
徐昭意眸光一暗,正准备开口问时,叶荷却先跪下,声音恭敬中带着颤抖。
“娘子是在寻凝露姐姐和花尽姐姐吗?卢家娘子一早便来了,说是有急事非借走凝露姐姐几日不可,凝露姐姐……便直接随卢家娘子去了。留下花尽姐姐料理院里事务,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是以……是以也未能在床边伺候娘子。”
心里猛地一沉,徐昭意立刻命叶荷取来梳妆台最里层那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
她小心翼翼打开匣子,里面空空如也。
那块象征着梅家无上权威的家主令牌,果然不见了!
凝露不仅是梅夫人留给徐昭意做防身用的,更是她留给徐昭意的底牌。
一旦凝露手持令牌下江南寻梅家,梅家必会举全族之力来帮凝露。
徐昭意深吸口气,闭上眼,胸腔内涌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当然知道凝露忧心她的身体,可系统的存在、那悬在头顶仅剩一个月的生命倒计时,她都无法宣之于口,只能让凝露瞎担心。
凝露曾经就说过江南有一神草,说是服之百病俱消,可长命百岁,但徐昭意知晓自己这病是系统搞出来的,便一直没当回事儿。
却不料再次晕倒后,凝露会忧心至此,竟联合平丹一道下江南寻草药!
大家都知道凝露代表的是她徐昭意。凝露若大张旗鼓下江南,必会引起各方,尤其是宫中贵妃一派的警觉和猜疑。
但卢家小娘子回外祖家探亲,带上几个得力丫鬟,却是再寻常不过。卢平丹的外祖许家在江南颇有势力,更能为凝露的寻药之行提供便利……
这计划虽冒险,却已是凝露能想到的最稳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了。
一股酸涩的热意涌上眼眶,又被徐昭意强行压下。
她挥挥手,让叶荷去给忙碌的花尽带个慰问的口信,便重新拉拢了床帘,将自己埋入昏暗与寂静之中。
身体的疲惫和心头的重压让她几乎立刻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断断续续睡到了次日午后。醒来后,世界似乎变得不同了。
寻常贵女备嫁还需绣嫁衣,但徐昭意是出了名的身子不好,端贵妃除了让她按时吃药,对她再无其余任何要求。
再者府中事务自有管家和花尽操持,井井有条,无需她过问半句。
她每日不是看花逗草,就是下棋画画,或者偶尔研究一下今日的吃食,每日变得单调而冗长。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玩了十几日后,她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徐昭意在窗边沉吟许久,最终从书柜上取下外祖的手札。指尖拂过纸页时,她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外祖与高家关系好,手札中不乏对高家先祖的赞誉,称其忠勇刚烈,是开国之柱石,更详细记录了几次并肩作战的生死情谊。
这字里行间流露的信任与认同,与现实里那场血腥的处决,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讽刺对比。
她一时心悸,忽而想起曾在手札中看过有关高家少主的描写,只是当时没太注意那个人,以至于如今也记不太清了。
况且,按说戎州高家罪名已定,这件事与她再无干系,她不应该再管才是。
可一时鬼迷心窍,又或许是过于闲了,徐昭意总能想起那道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小七便是死了,也要在她周身徘徊不去,让她日思夜想恨之入骨,亦让她吃足了苦头,只剩下半月的性命。
更别说还有与小七关系匪浅,来历愈发不明的阿姐逃亡在外,至今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只是单单一想,徐昭意便觉得死寂了十几日的心又一点点跳动起来,激励着她,让她情不自禁地将外祖十几卷手札拿下来,一卷一卷查着。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她终于在外祖与戎州高家那位的某一次对话中,找到了有关高家少主的一点描写。
“相貌清秀,眼神如刀,身姿矫健……”徐昭意一一与小七对上,心中的那股怪异念头愈发强烈。
忽然间,她抚至一行字,缓缓念出,语调怪异:“性格热情开朗,好战易怒……”
这真的是小七吗?
徐昭意将近些时日发生过的事情在脑中一一过了遍,反复咀嚼,却始终没能找到不对之处。
“娘子,”叶荷的声音忽而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二殿下派人送来了些新开的姚黄牡丹,说是给娘子赏玩解闷,此刻正在院中摆放。”
二殿下?徐昭意豁然站起,目光落于那株开得娇艳的姚黄牡丹,气息逐渐急促。
她想起来了!小七与阿姐对峙的那天晚上,小七的性格与平日截然不同!他的话明显多了很多!
若那天晚上的“小七”不是小七,那么“小七”究竟是谁呢?
徐昭意双眸发亮,目光径自望向最前方——那是京城城墙,萧青恒正待着的地方。他正在为高家反攻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
日落时分,京城城墙上,一对巡逻内卫正眺望远方,人人面上似有惶惶之色。
“你们知道这戎州高家,这次请了个厉害人物坐镇吗?”有人犹豫许久,终究咬牙问出。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打开话匣子,一个个的压着声音,却又带着说不清的惶恐。
“具说那人头戴妖狐面具,抬手间既可召唤妖狐,又可撒豆成兵,助那些叛军不要命地攻打我方!”
“那就是个妖怪!妖怪!”有人遏制不住,丢下兵刃就想跑,却被一旁叹气的同伴拽回来,怒喝,“你疯了不成?你不要命了!”
“我疯了?”那人似哭似笑,“连妖怪都助力那边,我们能有神算吗?他们就是一群疯子!”
有人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说道:“话说戎州高家杀到哪儿了?咱们这一战……能胜吗?”
“就是说啊,那戎州高家真不是吃素的,短短一月的时间,竟然从那偏远之地绕来了京城附近!三日前刚占领的隔壁青城!”
“若不是那徐女多事,害了人家少主,人家怎么会攻过来?”
“就是说!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幺儿,我不能去送死啊!”
队内气氛逐渐怪异起来,无数内卫不自觉将手放在腰间佩剑上,面露犹豫,却是齐刷刷盯着队长。
队长的鬓角不自觉沁出一点细汗,他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时,远处的一道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所有人的耳里。
“二殿下!徐二娘子来了!”
他们对视一眼,连同队长在内,齐齐点了点头。
*
城墙巍峨高耸,夕阳的余晖为冰冷的砖石镀上一层惨淡的金红,更添肃杀。凛冽的风呼啸着刮过垛口,卷起尘土与不安的气息。
徐昭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叶荷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陡峭的石阶。她走得气喘吁吁,但背脊挺得笔直,目光直直看向城墙最高处那个被簇拥着的宝蓝色身影——萧青恒。
城墙上气氛凝重,巡逻的内卫们脸上带着压抑的惶恐,窃窃私语如同暗流涌动。
那些“妖怪”、“高家反攻”、“徐女害人”的低语碎片般飘入徐昭意耳中,她却恍若未闻,只一心一意地走着。
“二殿下!徐二娘子来了!”一名侍卫的通传打破了城墙上的压抑。
萧青恒闻声转过身,夕阳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快步迎了上来:“昭意妹妹?你怎么来了?城头风大,你身子还未大好……”他伸手欲扶,语气是惯常的亲昵。
徐昭意下意识避让开来,身形又是一顿,随后顺势靠在萧青恒肩旁,眼睫微颤,柔美脸颊微垂,语调带着一如既往的柔顺意味,“二殿下,臣女有话与您说。”
她第一次这样亲近萧青恒,萧青恒只觉得心底有股热浪冲进脑顶,想也不想便答应:“昭意妹妹随我来这边坐着说吧。”
徐昭意顺从地应下,随他走时,目光不自觉扫过城墙上的景象。
残破的城墙上,士兵们倚靠着断裂的垛口,铠甲上沾满干涸的血迹和尘土。他们的眼神空洞而疲惫,有的盯着远方青城的硝烟,有的低头凝视手中刀剑。
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些士兵纷纷朝她看来,目光凶狠又憎恶,像一条条被铁链拴住的恶犬,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徐昭意黝黑的眼珠一一扫过他们,随后收回视线,仿若什么也没发生,在萧青恒递来的蒲团上坐下,冲他仰面笑了笑。
萧青恒下意识回以一笑。
徐昭意随即肃清神色,拉过萧青恒的衣袖,在他耳侧轻声道:“二殿下,小七,也就是高家少主未死。那夜死去的是个替身。”
其实那夜伪装小七而来的,很可能就是那个高家少主。但徐昭意不能与萧青恒这么说,她没办法向萧青恒证明这一切。
况且她怀疑,那个所谓的高家少主根本没死。那夜大家都格外匆忙,竟叫阿姐将“尸体”抱走了。
阿姐这般精明的人,在明面上与小七又没甚么交集,为何要把遗体抱走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她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可能性罢了。
但徐昭意不想与萧青恒说这么多,他只需要知道“高家少主未死”即可。
萧青恒听完后,竟未失态,反而满脸复杂地盯着徐昭意,“昭意妹妹是如何知晓的?”
徐昭意拽住萧青恒的衣袖,面颊苍白,那对黝黑的眼珠却直勾勾盯着他,显得固执又天真,“二殿下信臣女吗?臣女现下拿不出证据,但臣女保证这件事是真的。殿下应当知晓,若是高家少主未死,高家却拿这件事来造反......”
言已尽而意无穷,萧青恒目光莫名地看了徐昭意一眼,摸摸她的头,叹喂似地笑了声:“昭意妹妹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只缠着他习字学诗的小姑娘了。
说罢,他再次深深看了徐昭意一眼,冲她摆摆手,随即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徐昭意仰面冲他笑了笑,也不提要走,反而托腮望着城墙外的护城林,再穿过护城林,便到了青城,如今叛军的地盘。
夕阳西下,炽烈的金红洒在少女身上,为她镀了一层金边。
轻软袖袍随风而舞,仿若仙女下凡,带着不容于凡尘的美。
这一刻,不少士兵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着那道似要随风飘去的身影。
徐昭意感受到四方注视,唇边笑意加深。
下一秒,一股剧痛自脑后窜上。
她眼前一黑,随即晕过去。
唇边还含着方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