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九皇子顾景明频频应召入宫,恩宠日隆,连一向不关心朝堂风云的穆娴都听说了风声。
顾景明离宫开府已有些年头,平日里又是个话少的,与顾疏桐来往并不密切;如今宁清帝频繁召见,二人因宫闱行走,碰面的次数倒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多。
许南春与他的接触并不算多,却也夸赞他是个实诚的好孩子,真心实意地为别人着想。
这么些年顾景明受的苦宫中无人不知,如今终于苦尽甘来。顾疏桐真心为他欢喜,平日里若察觉他有什么疏漏或不方便之处,也总默默替他周全一二。
此刻,穆娴说起此事原就是随口一提,想到什么聊什么罢了。宁清帝那么多皇子,她哪里知道哪个是哪个的。
顾疏桐垂着眼,细细地剥着手中的板栗。戚夏月闻言却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九皇子得了圣心,这风口浪尖的,又不知要怎么遭人嫉恨了。”
“遭谁的嫉恨?”穆娴懒洋洋地靠在顾疏桐肩头,自然地将顾疏桐手中才剥好的板栗放入口中,含糊问道。
“还能有谁?”戚夏月也拈起一颗栗子,指尖灵巧地剥开,却不吃,将饱满的栗肉一颗颗码在顾疏桐面前的小瓷碟里,“自然是宫里头那几位了。这皇宫也就是表面上风平浪静,那些皇子背地里不知斗得什么样呢。”
顾疏桐自幼与皇子们长在一处,自认对他们都还算了解。皇兄们的相处她看在眼里,总觉得储君之争多是朝中大臣在运作,彼此间并未听到什么“下黑手”“使绊子”之类的事情。而她在秋猎场上遇到的事,也未必就是皇子们动的手。
外人随意议论自己的家事,不论是谁,听了总归是要不舒服的。出于对几位交好的皇兄的维护,她干笑几声,说道:“何至于此?再怎么说也是骨肉至亲……”
“亲兄弟才更要斗,更要防呢。越是知根知底的人,动起手来才越知道哪里是软肋,哪里能致命。”
“那也要先看看天枢阁吧?”穆娴压低声音,“我可听说大宁历代国君都是天枢阁观星推演出的天命所归。就算要斗,也得在天枢阁放出消息前争出个结果。届时天命已定,其余几位再不服又能怎么样呢。”
“天定能抵得过人为?”戚夏月叹息一声,将最后一个板栗剥好,搁在了顾疏桐面前的碟子里。
她轻轻擦掉手上的碎屑,笑道:“我是不信这些,也不信会有人不恋栈权位。什么天命,什么命数,不过是粉饰太平、安抚人心的漂亮话罢了。”
顾疏桐也不信命。
可她总觉得,人各有所志。那么多皇子,有人想做君主,也总有人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或是上阵杀敌的常胜将军。
储位之争,怎么会是所有皇子在相斗呢?
“要是天枢阁算的宸岚公主是天定之人呢?”穆娴碰了碰戚夏月的手背,“届时你就该信这些了。”
“哼,天枢阁又不是傻的……”戚夏月只说了这半句,楼下便骤然传来一阵喧哗骚动。
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粗鲁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雅间的宁静。她往后靠了些许,透过那小小一道缝隙,细细看着。
顾疏桐二人自然也听到了。如今天冷,窗户开的不大,穆娴那儿什么都瞧不见。她伸出手,正欲将窗缝再推开些,却被顾疏桐按住了手。
这是西街一家新开的茶楼,三人今日也是头一遭来。茶楼一楼是些散桌,四面围着当中的戏台。二楼三楼都是些雅间,只需打开窗户,便能瞧见台上的演出。
她们所在的雅间与那戏台离得极近,顾疏桐担心穆娴这一动会惊动其他人,才按住了她的手。
几人静静听了会儿,似乎是谁撞到了谁,被撞到的人却不要什么赔偿,只嚷嚷着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戚夏月凝神看了片刻,轻声道:“我怎么瞧着,那位像是沈临呢……”
“沈临?”穆娴与沈临极为交好,此时听了便有些着急,立刻走到戚夏月身边,顺着那缝隙便看了过去。
顾疏桐也蹑手蹑脚地瞧了几眼,见沈临站在正中,周围围了不少人。他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只能听到站于他对面那位满面虬髯的大汉的怒骂。
沈临瞧着弱不禁风,面前的大汉却五大三粗的。这要是一拳下去……穆娴双手攥住戚夏月的衣袖晃了几下,可怜巴巴的:“夏月,我们过去瞧瞧吧。那大汉瞧着能一拳打死一头牛,沈临肯定会吃亏的……”
“可我今日没佩剑。”戚夏月叹了口气,“再者说,他可是沈太保之子,这又是京城西街,谁能动得了他?”
“若无人敢动,也不会起那么久的争执了。”穆娴心里知道戚夏月说的是对的,以沈家对沈临的重视,其出行自有随从跟随。可那场面瞧着实在是十万火急,穆娴很难不忧心。
“那,我下去瞧瞧?”说着,顾疏桐已经站起了身。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间的佩剑,笑道,“可巧,我今日带了剑。”
穆娴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虽未见过顾疏桐用剑,不知其深浅。可她自己对剑术才是一窍不通,此时宛如见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抓住。
戚夏月也站了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字未说,只跟着二人一起下了楼。
甫一靠近,浓烈的酒气便扑面而来。那醉汉显然灌了不少黄汤,正指着沈临的鼻子破口大骂。
沈临位于风暴中心,却依旧面不改色。他静静看着面前脸红脖子粗的大汉,笑道:“那你说要怎么样呢?”
“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你放走了那娘们儿,还敢撞翻老子的酒,弄脏老子的新袍子!”那大汉摇摇晃晃的,猛地一拍身旁的桌子,震得杯盘乱跳,凶相毕露,“你立刻把那娘们儿给我叫出来,再跪下给老子磕三个响头,这事儿才算是完了。不然……”
“不然怎样?”
顾疏桐已从旁人口中将此事听了个大概——无非是这人借酒调戏唱曲的卢女,被沈临撞见解围,又借机撒泼讹诈。她心中厌恶,早已没了耐心。
这儿围着的人虽不少,却都不像是习武之人,似乎并没有沈临的随从。顾疏桐只略略思索了一番,便已走上前,挡在了沈临前面。
那大汉一愣,可面前站着的人身量并不高,瞧着又瘦弱,此刻站在他跟前简直是不知好歹。
他哼笑一声,抓起桌上那柄厚重陌刀,明晃晃地一亮,恶声恶气道:“哪来的小白脸找死?还不然怎样?信不信老子连你一块儿劈了!”
“啊,那我好怕啊。”顾疏桐毫无感情色彩地感叹一声。
沈临在顾疏桐身后轻轻发出一声嗤笑。见那大汉面上怒意更甚,他伸出手,才要将顾疏桐拉至身后,那陌刀便已带着风声狠狠劈下。
旁人甚至来不及惊叫,便听见一声刺耳锐鸣。顾疏桐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架住了那沉重的刀锋。
饮酒之人本就没什么力,脚底虚浮,重心又不稳。那醉汉哪里想到瞧着文弱的顾疏桐真是习武之人,也不知她使了多大的力气,那巨大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发麻,刀势随之一滞。
顾疏桐手腕顺势一绞,抬腿狠狠踹向对方。伴着一声痛呼,醉汉已倒飞出去,倒在地上。
那柄陌刀亦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落在地,被顾疏桐一脚踏住刀身。
顾疏桐将腰间的剑重新插了回去,回过身时面色如常,淡声道:“掌柜何在?此人搅闹生事,行凶伤人,该当如何处置?”
那大汉方才的嚣张与此时的狼狈旁人皆看在眼里,此时已捧场地叫起好来。一片喝彩声中,穆娴早已心有余悸地拉住顾疏桐,将其看个没完。
而沈临,他亦走上了前,拉住顾疏桐的手细细端详,口中说道:“我就是老板。”
在场之人谁不知这茶楼是沈家新添的产业——除了顾疏桐。其余人都惊讶这位竟是沈太保之子,而顾疏桐则惊诧他怎么这么多副业。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旁人皆在议论这沈家之事。一会儿说这大汉怎么敢的,连沈临都敢惹,这下可算是完了;一会儿又说想不到沈临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
“按规矩处置。”沈临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音量虽不大,登时便有几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将那醉醺醺的大汉拖了出去,又有几人清了场。
此刻,这偌大的大厅,便只剩了他们几人。顾疏桐与沈临鲜少离得这么近,才要退开些许,沈临便已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目光落在她持剑的右手上——虎口处因格挡巨力而微微泛红,甚至隐约可见一丝细微的血痕。沈临不由得眉头微蹙:“你受伤了。”
受伤?不过是挡下那刀时被震出的伤口罢了,并不算什么,顾疏桐也不以为意。
穆娴闻言更加担心,下意识看向戚夏月,却也深知在外不可暴露其极通医术之事,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戚夏月亦是忧心忡忡,她上前轻轻拂开沈临的手,说道:“既然受伤,沈公子就不要挡着许朝去寻郎中才是。”
“沈家的名医不计其数。许公子因护我而伤,此恩未报,岂能任其带伤离去?我已命人去请,请公子稍待片刻。”
沈临瞧着面善好说话,此刻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顾疏桐担忧届时郎中会瞧出自己的性别,后退几步,说道:“这本不算什么,沈公子过于客气了。一些小伤,我自会去医馆。”
“等等便是了,何苦折腾。”沈临只抬抬眼皮,便有两名精悍的伙计悄然上前,将茶楼大门无声地合拢,“许公子在急些什么?”
“是沈公子在急些什么吧?”顾疏桐笑了笑, “我已说了我自会寻医,公子却置之不理……沈公子不妨直说,究竟意欲何为?”
沈临叹道:“在下能有何意图?不过是忧心公子伤势,恐有内伤未察。再者,今日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尚未思得报答之万一,公子便要离去,实令在下心难安。”
“沈公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报答之事,来日方长。”说着,顾疏桐已转过身,拉着戚夏月和穆娴便往门口走,“我们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那紧闭的大门旁守着二人,见顾疏桐她们站在跟前,也未动一下。戚夏月正欲动手,身后传来沈临平静无波的一个字:“嗯。”
只一声,堵门的伙计立刻侧身,恭敬地将大门拉开。顾疏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沈临已安然坐回桌旁。
他端起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神色淡然,与平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等三人走了出去,立刻瞧见了等在门口、手中还拿着药箱的男人。那男子视线扫过三人,匆匆瞧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来,默默走进茶楼。
沈临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那郎中进来,只抬了抬眼皮,用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坐。”
“是,公子。”郎中躬身行礼,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
沈临提起茶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氤氲热气中,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有件事,心中存疑,想请教先生。”
郎中连忙欠身:“公子请讲,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若有人脉象弦滑,尺脉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