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今日本就是随意小聚,谁料想会横生枝节,竟让顾疏桐挂了彩。
一出茶楼,戚夏月便执起顾疏桐的手腕仔细诊脉。凝神片刻,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些许。
她仔细检视着顾疏桐虎口处那抹刺眼的红痕,轻声道:“前面有家医馆,还是让郎中处理一下,上些药为好。”
“不必麻烦,小伤而已。”顾疏桐自身略通医理,深知这只是皮肉擦伤,并未太放在心上。
一旁的穆娴却是满脸懊悔,语带哽咽:“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下去……我没想到会这样……对不住,疏桐……”
“怎能怪你?”顾疏桐伸出未伤的手,轻轻抚过穆娴的脸颊,温言安慰,“即便你不开口,我见到那般情形,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戚夏月闻言一顿,抬眼看向顾疏桐:“就算会受伤?”
“是。”
戚夏月目光微动,不再多言。
“疏桐,我给你送些药吧?我家里有好些上好的金疮药,之前……”
穆娴话未说完,便被顾疏桐柔声打断:“阿娴,真的不必。这点小伤,过两日便好了。”
“为何?这些药都是极好的!有很多都是御赐之物,还有一些是家父……”
“疏桐与萧少将军交情匪浅,这金疮药再好,又哪里能好过萧府的呢?”戚夏月叹了口气,“阿娴,疏桐真的没有怪你。”
“当真?”穆娴泪已莹莹欲滴,双手攀住顾疏桐的胳膊。
“自然,这事真的不怪你,我也不会怪你。”顾疏桐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你心中若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想想日后带我去何处游玩。”
“好,我现在就想!”穆娴说着,又一头埋在顾疏桐的肩上,闷声道,“疏桐,你方才真是太厉害了!那一剑,真是迅疾如风!”
“其实我还是更擅长用弓。”顾疏桐顿了顿,抬眸看向戚夏月,“阿月的剑术,想来要比我好得多。”
“你的最好。”戚夏月轻叹一口气,唇角微扬,也伸手轻轻拍了拍顾疏桐的肩。
夕阳西下,铺满梧桐落叶的长街现出三人悠长的身影。
戚夏月正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出神,忽听穆娴又道:“可是……萧少将军如今不在京中,他府上的药再好,也送不到你手里呀?”
顾疏桐不禁扶额,无奈道:“方才夏月的意思是我若需金疮药自有门路,你不必挂念。并非说我必须要用萧府的金疮药……”
戚夏月笑道:“果然是‘关心则乱’,阿娴平日最伶俐了,如今担忧得连旁人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穆娴抬头望天,又煞有介事地低头望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我回去还得想过几日带疏桐到何处玩呢。”
“这样啊……”戚夏月语带笑意,“那我也早些回去,一同想想”
三人道了别,顾疏桐便往马车处走去。
近几日蔺寒枝可谓是忙得很,几乎日日都出宫。有时天未亮便动身,有时夜深仍不归。因而顾疏桐每每去天枢阁寻蔺寒枝都是在碰运气,半个月了也没和蔺寒枝见过几次面,说上几句话。
顾疏桐上马车时蔺寒枝正倚在厢壁边小憩。他似乎许久都未睡过一个好觉,如今眼下泛着青,面色也苍白,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
顾疏桐抿抿唇,轻手轻脚地在蔺寒枝身边坐了下来。刚坐稳,蔺寒枝便睁开了眼,淡声道:“今日这么早。”
“这不是怕耽误了大人的事吗。”
马车开始行驶,蔺寒枝又闭上眼睛,语带疲倦:“今日可还好?”
“嗯?”顾疏桐微微一怔,蔺寒枝从前从不过问她的行止……
见她不说话,蔺寒枝又睁开眼,叹道:“微臣是问,殿下今日……可曾受伤?”
顾疏桐这才反应过来,蔺寒枝这是在问昨日推演的事。二人有段时间没碰上面,昨日好容易见了一面,蔺寒枝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公主明日有血光之灾,不宜出行。
顾疏桐本大不信这些,但蔺寒枝卦象之准她也是清楚的。她便有些着急,缠着蔺寒枝问东问西。
问起如何破解,蔺寒枝只说明日不出行便可;问起事情起因,只说天机不可泄露;问起是否严重,只说可大可小。
若是过去,顾疏桐便听了;可偏偏这些时日总碰不上面,蔺寒枝对带顾疏桐出宫一事又常有推倭……顾疏桐不由得疑心蔺寒枝此话是出于不欲带她出宫,便不以为意,只敷衍道“自有分寸”。
顾疏桐贵为公主,蔺寒枝又是个不甚强硬不爱多语的。架不住顾疏桐软磨硬泡,蔺寒枝不再多说,便答应了下来。
此刻见他旧事重提,且一语中的,顾疏桐不由惊诧地看向他。
蔺寒枝眼都未睁,依旧半阖着,伸手从袖中递来一物。顾疏桐看着蔺寒枝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的碧色药瓶,一面惊于蔺寒枝的神机妙算,一面叹道:“蔺大人这些时日真是消瘦了许多。”
蔺寒枝不语,只是将药搁在了顾疏桐身边。
顾疏桐将那药瓶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阵,又揣入怀中。她侧头望向蔺寒枝,轻声低语:“这京中,莫不是又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天已转凉,秋风阵阵涌入车内,软帘不住飘动着。顾疏桐本不指望蔺寒枝回答她些什么的,蔺寒枝似乎也不欲回答,只在一边闭目养神。
可不知过了多久,可不知是出于何,蔺寒枝忽地用气声问了句:“殿下近几日心情如何?”
这话问得奇怪。
蔺寒枝又不是萧清淮,与顾疏桐是青梅竹马的友人。二人说得好听些是师生,刻薄些不过是君臣罢了。可不论是何,蔺寒枝都不会也不必关心顾疏桐的心情。
顾疏桐觉得奇怪,却还是迅速意有所指地答了:“今日倒是不错。前几日嘛……唉。若是日后也能常常出宫,想来心情更佳。”
蔺寒枝自然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他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顾疏桐。
他明白她的试探,却并不点破。既不会揶揄她“如此容易满足”,也不会觉得“公主的心事实在好猜”。
笼中鸟、篱上藤、园内花……谁不盼着自由,谁不盼着逃脱。
他看似什么都未说,可后来的日子里,他无论多忙,凡是在顾疏桐平日可能前来寻他的时辰,他总是尽量留在天枢阁中。
不论顾疏桐来与否。
看着蔺寒枝眼下愈发明显的乌青与日渐消瘦的身躯,以及几乎日日重演的“巧合”,顾疏桐自然察觉到了这些。
蔺寒枝此举仅是为了让她高兴么?饶是相识许久,顾疏桐也不认为蔺寒枝会纯粹至此。
他的一举一动,往往代表着天枢阁的动向。何况,蔺寒枝本身就是一个谜,从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无用的琐事上。
是真的要发生什么了么?
竟能让看似冷心冷情、不通世情的蔺寒枝,也开始在意起她的心情?这事,是与她切身相关,还是与她亲近之人有关?
无人会回答她。
她只是提心掉胆地,尽她所能地探查朝内的一切变动。
蔺寒枝语焉不详;萧清淮远在北疆;许南春虽知无不言,却也都非关窍所在;穆娴与戚夏月的父亲虽居高位,却也不会事事与女儿言说。她们二人纵然比寻常闺秀更有见识,终究难窥政局全貌。
兴许,兴许真的是她多想了呢?
顾疏桐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便将残局留予戚夏月与穆娴琢磨。穆娴在一边嘟囔着“怎么又输了”,戚夏月则早已递上一杯温茶,语带关切:“可是连日都未曾安睡?”
顾疏桐近几日被蔺寒枝奇异的举动搅得心烦意乱,确实夜难安寝。她伸手按了按额角,轻轻叹了声。
她的愁绪,戚夏月看在眼里。但顾疏桐既不主动提及,她自然也不便多问。
“若是身子不适,便早些回去歇息吧?下棋耗神,何必在此硬撑。”
顾疏桐勉强笑了笑,也没再逞强,索性先行告辞了。
蔺寒枝的马车依旧停在墙角,顾疏桐却没惊动。只低着头,悄悄上了另一辆等候的马车。
她未曾留意,不远处的街角,另一辆低调的马车内,有人已倚窗凝视了她许久。
沈临望着那抹身影走出茶楼,直至她登上马车,才轻轻放下车帘。他亦吩咐车夫,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他身子本就不大好,今日又倚在窗边吹了许久的冷风……车厢内,沈临以拳抵唇,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咳个不住。
帕子沾上血迹,他却看也不看,只随意揉成一团,重新揣了回去。
其实,他本不必跟着那“许朝”的。
不论是对“许朝”过于强烈的好奇,还是克制不住的跟随,又或者是那些下意识的注意,都是从未发生过也不该存在的。
这太不像他了。
沈临想着,他该及时止损的。
留心了那么久,又跟了那么些时日,也没发现个什么……他早就不该继续如此了。
许朝再神秘,与他何干呢?
他这样想着,可方才的那些想法,都在前面的马车停下后瞬间化为乌有。
听济阁啊。
沈临抬头,望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匾额,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望着“许朝”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并未立刻跟上,只在楼下闲适地踱步,随意问了几句。
待他上楼时,瞧见的就是许朝伫立于墙上悬着的画前的背影。
沈临上楼的动静虽轻,却还是惊动了站于画前的人。顾疏桐回过身,看着面前的沈临,笑道:“沈公子,又见面了。”
她拱手一揖。沈临的目光在她虎口处那已不甚明显的红痕上一掠而过,随即笑道:“许公子常来我这‘听济阁’,莫不是瞧上了什么?只要公子开口,沈某必定奉上。”
“沈公子果然豪爽。”顾疏桐笑了笑,目光不经意般扫过身后的画作,语气轻松,“那……不知那部《开元占经》①,公子也舍得吗?”
不等沈临回答,她又慢悠悠地补充道,目光却紧锁着沈临:“或者……《山河舆图记》呢?沈公子当真忍心割爱吗?”
沈临脸上那抹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僵住了。他凝视着顾疏桐,眼中的防备与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惊讶与难以掩饰的欣赏。
他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被许朝吸引。
不是因为那次的出手相救,也不是因为那些他看不透的神秘……沈临见过的人太多了,再独特的与众不同,最终也难逃某种归类,成为某种小众的相似。
可“许朝”不同。
处处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