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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不熟

    江芸和江枝的老家春崖,是棠里隔壁山上的一个村子。

    在这次之前,江枝曾经去过那里两次。

    一次是十五岁,中考结束,江芸带她回家省亲,住了两天。

    更早的一次,是八岁,她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年。

    已经记不得八岁那年回去的理由,又或者是,江芸要带她去哪,根本不会告知她原因。

    她只记得,从棠里到春崖的路,漫长到令人绝望。

    凌晨出发的小巴车摇晃到下午,换乘的摩托在山路上颠簸。

    下了摩托,想要到江芸家,只能坐拖拉机。

    晕车了的江枝,像只濒死的鸟,奄奄一息靠着江芸。

    拖拉机柴油尾气一股股灌进鼻腔,她却没有力气去躲。

    到了江芸说的那个家已是暮色四合,炊烟缭绕的院子里,有人做好了饭等她们。

    江枝头晕目眩被拉到餐桌上,在一众人的目光里,她被江芸拉着喊人。

    江芸指着桌上最老的女人,给她介绍:“这个是外婆。”

    江枝怯生生的:“外婆。”

    那个被她叫做外婆的女人,亲切地“哎”了一声。

    外婆的回应,让江枝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

    江芸又指:“这个是二舅。”

    江枝:“二舅。”

    “这个是二舅娘。”

    “二舅娘。”

    “这个是三姨。”

    “三姨。”

    “这个是三姨爹。”

    “三姨爹。”

    江枝重复着江芸的称呼,却发现除了外婆,其他人对她的反应,都很冷淡。

    三姨更是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她,连她叫她也没应。

    可江芸就像没感知,继续给她介绍其他人。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突然涌上来,江枝捂着嘴,肩膀一抖一抖的。

    桌上的人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继续扒饭。

    等到江芸发现她的异常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弯着腰,“哇”地吐了一地。

    分明刚才注意到她要吐的三姨爹这时候摔了筷子:“要吐怎么不早说!”

    江芸连声道歉,领着她出去吐。

    吐完再回来,刚才的呕吐物已经被覆了一层土。

    二舅拿着铁锹,把覆盖了土的呕吐物铲出去。

    但桌上那些嫌恶的目光,比呕吐物的气味更难消散。

    三姨嫌恶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看向江芸:“就这还是镇上养大的孩子呢,还不如我们春崖的,好歹想吐知道说话。”

    江芸点头哈腰:“三姐对不住哈,这孩子是笨了点,以后还麻烦你们多照顾。”

    江枝不知道江芸为什么要说照顾这种话,但她不要。

    她不要三姨照顾她。

    她刚刚吐之前,分明看见,三姨笑着捅了捅三姨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他们就是在等她出丑。

    江枝讨厌这里。

    讨厌到当天晚上睡觉连衣服都没换,等着第二天一早,就和江芸回棠里。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江芸却不见了。

    院子里,只有三姨和外婆在择菜。

    江枝朝她们走过去,问:“我妈妈呢?”

    “你妈?”三姨轻蔑地撇撇嘴角,“人家去镇上跟男人过好日子去了,不要你了。”

    三姨说完转过身,一边择菜一边跟外婆说:“妈你说这日子真奇怪,小时候就五妹不听话,结果长大了她的日子反而成了最好的,生了孩子还有镇上有房的男人能看上她,你说我跟谁说理去?”

    外婆笑了笑,拿手里那把菜指着江枝:“跟她。”

    三姨妈猛地回头瞪她一眼,江枝被她吓得倒退了两步。

    在春崖的日子,让她不至于风餐露宿,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表哥会逼她下跪,让她给他当马骑,不给她骑他就要去告状,告了状,就要挨三姨一顿打。

    他还会把她叫到地里,让她去马粪里捡他的玩具。

    江枝捡起来他的玩具,在递给他的一瞬,被他推进粪坑里。

    表哥大笑,又在发现她出不来的时候,害怕的跑回家。

    他没有叫人来救她。

    江枝至今记得粪水漫过口鼻的窒息感,黏稠的液体灌进耳朵,肉色的虫子在她身体里蠕动。

    那天如果不是邻居发现,江枝八岁就已经溺死在马粪里。

    而回到家,自然还是要挨三姨一顿打骂,怪她不长眼睛。

    江枝的夜盲就是那一年得来的。

    一开始是胃疼,疼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后来渐渐的麻木了,天黑后就看不见东西了。

    她渐渐明白,她的表哥们讨厌她,是因为几个姨讨厌江芸。

    而她们讨厌江芸的理由,竟然是江芸怀孕后被家暴,没有忍着,而是跑到了几座山以外的县城,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只有幺舅家的表姐,告诉她要坚持。

    表姐说,坚持下去,就能离开这里。

    表姐还说,人活着,就有希望。

    她真的坚持到曙光来临的那一天,江芸来接她。

    她一来,江枝就要跟着她走,一秒都不想在这个地狱里停留。

    可是江芸想在这里住一晚,她打掉江枝推搡她的手:“你着急什么?明天又不是不带你走!”

    “我现在就要走!”江枝尖叫,“他们对我不好!我不要在这里!”

    “他们哪里对你不好?”江芸反问,“是渴到还是饿到你了?还是没让你上学?”

    江枝愣住了。

    他们没有渴到她,也没有饿到她,还让她去上学了。

    可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没人发现她越来越瘦,更没人在意夜半惊醒的她。

    江芸怕江枝又会丢下她,那天晚上,她一夜没睡。

    她在那个夜里听见听见,江芸跟外婆说,那个男人挺好的,原意让她把孩子带回去,一起养。

    如今又要回到那里,只是想到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就让她浑身发冷。

    哪怕现在就算江芸再把她扔下,她也有能力一个人走出来,可她还是害怕。

    童年阴影,如同附骨之疽,让她本能地恐惧被抛弃。

    她不想一个人。

    温言蹊给她倒了杯温水,放进她冰凉的掌心,低声问:“很不想回去吗?”

    江枝点头。

    趁着江芸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温言蹊覆上她的手:“那如果我跟你一起呢?”

    江枝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她摇摇头:“那里很破,住的环境很差,你可能不习惯。”

    温言蹊笑了,他走到江芸的房间,颀长的身形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妈,我也跟你们一起回去吧?”

    正在收拾行李的江芸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啊?”

    温言蹊看见她眼底的错愕,却没多做解释。

    他还是那样笑着看她,把猎物逼到绝境里,逼到她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借口。

    江芸只好笑了笑:“好,我也经常跟外婆那边提起你,你愿意去最好不过了。”

    她的尴尬,她的虚伪,她的僵硬,被温言蹊尽收眼底。

    抵达外婆家时,屋里已经坐满了亲戚。

    江芸早把江枝的高考成绩传达到,这些半生不熟的亲戚,溢美之词虚伪的糊在空气里。

    饭桌上,黝黑消瘦的表哥突然咧开嘴“枝枝小表妹,还记得我吗?你之前过来住的那年,咱们一起玩的。”

    见江枝愣了一下,表哥自顾自打趣:“小表妹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桌上众人哄笑,江芸摆手:“哪里哪里,她就是记性不好。”

    他问她记得他吗。

    江枝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化成灰,江枝都能认得出他!

    江枝缓缓放下碗筷,眼神在三姨和三姨爹之间扫了一圈,最后定在这个表哥身上:“当然记得你呀,当初你把我推进粪坑,要不是邻居路过,我现在坟头草都该有丈高了吧?我怎么会忘呀?”

    她刚一开口,大家脸上都是其乐融融的笑。

    好像这么多年不见,只要有血缘关系,大家永远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直到听见江枝说完,每个人的脸上都变得很精彩。

    只有江枝,她还在笑,就像回忆起童年趣事那样。

    江芸的呵斥声与外婆打翻的汤碗同时响起:“江枝你胡说什么梦话呢!”

    她又想打圆场,可是江枝不想。

    她现在有能力,救当年的自己于水火。

    她凭什么牺牲自己顾全大局,她又不在这个“大局”里。

    她就是要撕破这层看上去和谐的皮。

    她永远都不要再来这里。

    她正要张口,突然感到桌下温言蹊的手指强势地插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扣的力度让她心头一颤。

    温言蹊的语气里带着掐到好处的困惑:“妈,他能做,为什么枝枝不能说?”

    江芸不敢对温言蹊发脾气,温言蹊一开口,她就哑了火。

    正好,省的江枝跟她说话的力气,让她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留给所谓的表哥。

    江枝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表哥碗里:“吃吧表哥,就像当年你逼我吃沾了马粪的馒头那样,别客气。”

    三姨的筷子“啪”地砸在桌子上,她瞪着江芸:“当初让你把这个祸害打了你不打,现在好了,养出个白眼狼来咬自家人!”

    和谐的遮羞布,被叫骂声撕的四分五裂。

    三姨带着三姨爹和表哥,愤然离席。

    桌上剩下的人或尴尬或羞愧,可江枝没有。

    她只有爽快。

    她终于把八岁那年没流完的眼泪,化成了扎向他们的刀。

    在饭桌下,江枝悄悄收紧与温言蹊交握的手。

    温言蹊拇指摩挲,那只手修长有力,无声地告诉她。

    无论你想怎样落刀,我都会,帮你托住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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