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号晚上,江枝拖着行李箱抵达车站。
因为晚上没有客车,只有大巴,所以选择晚上回棠里的人很少,加上寒假不是什么法定节假日,车站空旷得能听见日光灯的电流声。
温言蹊倚在栏杆上,低头看手机,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
离他不远几个候车的女生频频回头,推推搡搡,看上去跃跃欲试。
江枝等了一会儿,见她们没人上前,拉着行李箱朝温言蹊走过去。
她的影子刚覆上他的鞋,温言蹊就直起身。
没等她开口,他已经拎起背包走向站台。
江枝被人群挤到后排,上车时下意识看见温言蹊,他身边的座位已经坐了个戴耳机的男生。
车上的空位不多,江枝坐在一个拿着皮包的中年男人身边,坐下时才察觉到,他身上的皮革冲到刺鼻。
温言蹊高到突出,几乎所有人和车顶都有几十公分的距离,而他宽阔的肩膀露在车座之上,蓬松的头发几乎要触到空调的出风口。
意识到自己在看他,江枝默默收回视线。
大巴车不紧不慢地开了一夜,在晨雾中缓缓驶入棠里车站。
下车时江枝拽着领口嗅了嗅,贸易已经浸透了混合着皮革和汗酸的臭气。
她连饭都顾不上吃,第一时间冲进卫生间。
她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脱了衣服才发现浴巾被人收起来了。
重新穿上衣服,回自己的衣柜翻翻找找,拿起浴巾,带起一阵樟脑丸的气味。
热水流冲过锁骨,把那些臭气一点点洗干净。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办法完全放松下来。
江枝关掉花洒,浴室里蒸腾的热气渐渐散去。
镜面上的水雾被她随手抹开,露出自己泛红的脸颊。
低头时,一抹银色突兀地闯入视线。
洗手台角落躺着那根手链,和她抽屉里的一模一样。
银链浸在洗手台薄薄的积水中,链条间的锈迹如同干涸的血迹,将大理石台面蚀出斑驳的痕迹。
她伸手碰了碰,指尖沾上的褐色锈粉,让她不自觉皱了下眉。
午饭时,一家四口坐在一起。
饭吃到一半,温万华正好说到有个乘客丢在他车上一根手链。
江枝装作这时候才发现的样子,夹起一根青菜,状似随意地问温言蹊:“哥,你的那根手链呢?”
温言蹊挽起卫衣袖口,露出空荡荡的手腕:“摘了。”
温万华插话问:“说的是不是你俩之前在同一家店买的那个打折的?”
温言蹊点头:“是。”
“我就说嘛,兄妹两个买那种小桃心的不好看,要是不知道的人看到误会了多不好。”温万华转向温言蹊,“那你还戴不戴了?不戴我就扔了。”
“扔了吧。”
温万华转头跟江芸念了几句:“你看,我就说嘛,肯定是不戴了,你还一直担心他要戴不让我扔,都生锈了,麻烦的还不是你。”
江芸似乎是说了什么,但她的声音飘的很远,江枝没听清。
刚才温言蹊说话的时候她吃到了一颗麻椒,很麻很麻的那种,尖锐的麻意在舌尖炸开,顺着神经蔓延到太阳穴。
她机械地咀嚼着,耳边只剩下血液鼓动的声响。
吃过午饭,江枝要去找安晴家。
雨气在开门时扑面而来,她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
她穿着鞋回屋拿伞,看到伞架上孤零零悬着一把透明长伞。
因为家里人的进出习惯不同,所以家里一直会挂着四把伞。
爸爸妈妈的短伞,收在抽屉里。
哥哥和妹妹伞是长的,并排挂在铁架上。
哥哥的伞是黑色的,妹妹的伞是透明的。
伞柄上的挂绳,是彼此用过的发圈。
温言蹊的发圈很难找,只有高三那年他忙到没时间去剪头发,她借给他的那一根。
江枝解开伞柄上缠绕的旧发圈,放在电视机前的桌上。
发圈静静地躺着,像被遗弃的信物。
不知道她给温言蹊的那个,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待遇?
门轴吱呀作响,潮湿的冷意漫进来,惊醒江枝的思绪。
温言蹊立在雨帘前,手里握着把陌生的深蓝长伞。
水珠顺着伞骨滚落,在楼道溅开细小的水花。
江枝收回视线,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伞。
从温言蹊身侧擦肩而过,她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
走到楼梯拐角处,她下意识往上看了一眼。
温言蹊已经关上了门。
她看的地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江枝往外走,脸上忽然凉了一块。
她抬起头,透明伞面不知何时破了个小洞,雨水正从那里漏进来,在脸颊蜿蜒成冰凉的细线。
她的脚步没停,踩着水洼前行。
棠里的街景在雨中洇成水彩画,槐树的轮廓,老商铺的棱角,都软化成模糊的色块,最终都在视线里,变得氤氲不清。
安晴打开门,看到的是浑身湿透,不停打着哆嗦的江枝。
她通红的眼睛眨了眨,突然笑出声:“你看你这副样子,我都不知道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失恋了。”
江枝在她家冲了个热水澡,江枝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看见安晴蜷缩在床上的背影。
强撑的笑容早已崩塌,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枝枝……”安晴转身扑来,潮湿的脸颊贴在她颈窝,“我觉得我快死了,真的快死了……”
安晴失恋了。
原因是付超累了。
比起谈恋爱,付超更想和室友打游戏。
安晴抓着江枝的衣服,像抓着救命稻草:“可我没有不同意他打游戏,真的,只要他告诉我他要打游戏,我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啊,这不冲突的。”
江枝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安晴后背。
那些在路上准备好的安慰,在活生生的难过面前,苍白无力到她甚至开不了口。
窗外,暴雨拍打着玻璃,仿佛另一个也在哭泣的灵魂。
安晴很努力想证明什么,翻来翻去,拿起自己的手机,给江枝看她和付超的聊天记录。
密密麻麻的,长长一串,却只有绿色框。
她的聊天框没有断过。
有的时候是提醒他天冷要拿伞,有的时候是提醒他今天有早八不能迟到,每一天都会雷打不动的说晚安。
几十条消息掺杂在一起,每条都不一样。
一样的是,付超一条都没有回复。
安晴攥着手机,努力想得到认可:“你说,我每天都说晚安,如果有一天不说了,他会不会不习惯,来找我?”
江枝沉默。
她看着安晴眼底摇摇欲坠的期待,像看着一盏即将被风吹灭的烛火。
最终,她轻轻点头:“会的吧。”
安晴紧紧抱住江枝,像是抱紧她,她说的话就能成真。
可就算她抱的再紧,江枝也不能变成付超,江枝说的所有话,都是不能兑换的空头支票。
当晚九点整,安晴的晚安准时发出,却被冰冷的红色感叹号拦在半途。
她盯着那个刺眼的符号,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将她的表情照得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她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删除了。
安晴跪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起初只是几滴,后来便像决了堤,怎么擦都擦不完。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
在安晴哭的时候,江枝点开了她和温言蹊的对话框。
往上翻,他们也很久没有白色的对话框了,来来回回,都是退了色的橘色转账。
江枝皱了皱眉,胸口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或许是安晴的哭声太撕心裂肺,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安晴不甘心。
她咬着嘴唇,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指尖颤抖着改了一次又一次的备注,发了一遍又一遍的好友申请。
已经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可快十点的时候,付超竟然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安晴盯着屏幕上突然跳出的“对方已通过你的好友验证”,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已经止不住笑起来,她把手机拿给江枝:“哎!!你看!!他加我了诶!!”
诧异、惊喜,失而复得的喜悦格外快乐。
只是可惜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到江枝能清晰听见电话接通后,付超说的第一句话。
“安晴,我们已经分手了。”他的声音早已不像曾经那样的包容,只有不耐烦,“你能不能别烦我了?”
安晴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溢出一声破碎的哽咽。
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连成串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江枝低下头,鬼使神差的,点开和温言蹊的对话框。
“哥。”她发送了这个字。
画面上出现了白色的对话框,温言蹊问:要钱?
江枝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最终一个字都没回。
从安晴家离开时,夜风裹着雨后的潮湿扑面而来。
江枝刚走到楼下,手机突然震动。
她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在哪?”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江枝下意识回答:“我在安晴家,正准备往家走。”
温言蹊淡淡地回复:“哦,没遇到危险就好。”
说完,不等她回应,电话已经挂断。
江枝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今夜的风好冷。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