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他们回来得晚,才刚卸下行李没几天,就到了必须走亲访友的年关。
今天要去的大伯家在邻市,三小时的车程,父母恨不得天没亮就开始准备。
江枝觉得自己仿佛才刚闭眼,就被江芸催促着起床洗漱:“江枝你别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就等你了!”
她“嗯”了一声,听见江芸的脚步声转向温言蹊的房间。
看来温言蹊也没起,那她应该还能再眯五分钟.……
一分钟后,迎来了江芸劈头盖脸的痛骂……
江芸直接掀开她的被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床上拽起来,扔进卫生间。
江枝迷迷糊糊地站在洗手台前,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找牙膏,另一只眼则还在努力睡觉。
又过了一分钟,温言蹊也被江芸扔进来。
“言蹊你俩将就着快点洗,要不然咱们赶不上中午饭了多不好。”前半句是对温言蹊说的,江芸稍微客气一点,后面半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枝你赶紧的,别跟死里面了似的!”
温言蹊身形靠近的瞬间,空气仿佛突然变得稀薄。
江枝下意识往洗手台内侧挪了半步,给他腾出位置。
在温言蹊拿牙刷的时候,她用她高三毕业后仅剩的一点意志力,擦了擦眼睛。
余光看见温言蹊,手里拿了一只浅蓝色的牙刷。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歪过头,彻底睁开眼。
这下她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千真万确,他用的是浅蓝色手柄的牙刷。
江枝脱口而出:“你牙刷呢?”
温言蹊连眼睛都没睁,含糊地应了句:“嘴里。”
说完他象征性地刷了两下,泡沫从嘴角溢出来一点。
江芸的怒吼从门外传来:“江枝你要死了是吧几点了还聊那些没有用的!”
江枝缩了缩脖子,赶紧低头漱口,冰凉的水冲走了最后一丝睡意。
她匆匆擦完脸,钻回房间换衣服。
直到出门前,都没能再找到机会和温言蹊说上话。
说是赶不上午饭,可实际上还不到十一点,他们就已经到了大伯家。
大伯家有个儿子,按辈分,江枝该叫他堂哥。
堂哥看见温言蹊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把人拽进了自己房间。
门一关,不知道两个人在里头捣鼓什么。
江枝被独自留在客厅,坐在一群嘘寒问暖的大人中间,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她和这些人并不熟,别人对她一样,问来问去就是那几个问题,她硬着头皮回答一遍又一遍。
就这样坐了两个小时,终于熬到了饭点。
温言蹊和堂哥从房间里出来,大伯一边催促堂哥帮忙摆碗筷,一边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上下打量着温言蹊:“哟,言蹊都长这么高了?得有一米九了吧?”
温言蹊点点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穿鞋有。”
大伯的下一个问题不出意外:“这么高,在学校受欢迎吧?”
不等温言蹊回答,江芸已经抢过话头:“别说在学校了,就是我们棠里那随便不认识他的女孩,都打听他呢。”
温言蹊微微皱眉:“没有吧?”
江芸递给他讳莫如深的眼神,温言蹊大概是没有理解,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继续和表哥聊天。
大伯的话题突然转向江枝:“小枝枝这么漂亮,大学里肯定不少人追吧?谈朋友了没有?”
满桌长辈灼灼的目光让江枝耳根发烫,她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有。”
温言蹊突然抬眼看了过来,江枝似乎从他眼睛里看见了鄙夷。
像是在讥讽她,不是他见不得人,而是她所有的恋爱,都见不得人。
饭后江芸不顾其他人劝阻,坚决让大伯一家去休息,把碗交给他们两个。
她把大伯母往客厅推:“哎呀大嫂听我的,我们来一趟够叨扰的了,这个必须让他俩洗……合适合适,家里的碗就是他俩洗的,顺手的很。”
家里的碗确实是他们洗的,但那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
从温言蹊上初三起,他们两个就再没洗过家里的碗。
但真站在水槽边,那时候的洗碗流程却像刻进肌肉记忆里一样。
江枝负责清理残羹,温言蹊负责第一遍冲洗;接着他给餐具裹上蓬松的泡沫外衣,她再完成最后的清水洗礼。
水槽里,温言蹊修长的手指捏着百洁布,将洗洁精泡沫均匀地抹在盘子上。
乳白的泡沫在他指间膨胀,很快就把盘子裹得胖了一圈。
大伯家的洗碗池不大,江枝不得不侧身去接温言蹊递来的碗。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
碗和盘子依次在手里被冲干净,泡沫顺着水流打着旋儿消失在下水口,就像那些被冲走的旧时光。
把最后一个勺子搁在碗架上,江枝盯着那道细小的水痕,突然开口:“你原来那个黑色的电动牙刷呢?”
“黑色的?”温言蹊想了想,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哦,扔了。”
“为什么要扔?”她的声音在水汽中变得潮湿,“那根本就不是……”
温言蹊背过身擦手,截断她的话:“我不喜欢电动牙刷。”
“你说谎!”江枝说话间,温言蹊已经把门打开,迫使她的声音低下去,“那是你初三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我们一人一支,你用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可能不喜欢!”
温言蹊社么都没解释,只是淡淡垂眸,开厨房门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我的东西,我不想要,所以扔掉。”
——和你有什么关系?
后半句消散在厨房潮湿的空气里,但江枝听得一清二楚。
雨伞,手链,牙刷。
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像被秋风扫落的叶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水龙头还在滴水。
嗒。嗒。嗒。
她抬手抹掉溅到脸上的水珠,忽然笑出声。
既然这么有本事。
你干脆把爸爸妈妈。
也扔掉啊。
-
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林叙白给江枝发了一张驾驶证的照片。
驾驶证打开,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他特意给江枝打了语音,听筒里传来他雀跃夹在引擎发动的声音里:“枝枝看到没,我车本终于考下来啦!等你回来的那天一定要告诉我车票时间啊,我去接你!”
江枝应下:“好。”
开学季,车站人来人往。
江枝一手拎着巷子,一手举着电话,绕了半个车站,终于看见那辆打着双闪的白色轿车。
林叙白利落地将她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转身为她拉开副驾车门,动作行云流水。
江枝拖着疲惫的身子正要瘫进座椅,后座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咳
江枝被吓到立刻坐直,回过身看到后座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
“同学你好啊。”女人微微前倾,“我是叙白妈妈,今天正好要出去玩,搭一下他的顺风车,没吓到你吧?”
江枝攥着安全带的手指微微收紧,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嗯,你好。”林叙白妈妈笑了笑,推门下车的同时跟她说,“我先走了,你们玩吧。”
江枝系安全带的间隙,瞥见车外的林叙白妈妈和车里的林叙白正挑眉对视,像在交换什么加密讯息。
林叙白察觉她的视线,立刻假装眉毛发痒,抬手挠了挠。
车窗重新关上后,车内陷入诡异的安静。
“那个……”林叙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安地敲击,“不好意思啊,我出门的时候我妈临时让我带她来车站,我本来以为你不会遇见,就没提前跟你说。”
江枝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林叙白的目光时不时瞥向副驾,“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待会儿吃饭的时候跟你解释好不好?”
江枝又一次沉默着点头,林叙白见状直接打转向灯变道。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里,江枝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林叙白带江枝到一家日料店,江枝没有让他猜忌太多,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问他:“刚刚在车站,我系安全带的时候,看到你们两个似乎有话要说,我想问你的是,你们想说的跟我有关系吗?”
林叙白倒水的动作一僵,偷瞄江枝的表情。
她的表情没有太多的起伏,不知道是知道的太多在隐藏情绪,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询问。
“好吧,我坦白。”林叙白索性不再猜,全盘托出,“我妈是故意跟我来的。”
江枝指尖轻轻摩挲杯沿,安静地听他解释。
“因为,因为假期的时候,我一直给你发消息,她就猜到我谈恋爱了,所以……”他的耳尖泛红,声音越来越急,“但是枝枝,刚才她想跟我说的,其实是她对你特别满意,真的!”
哦。
她对我,特别满意。
江枝在内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该为此感到欣喜吗?
这种被审视后“合格”的评判,是恋爱中值得庆祝的事吗?
林叙白急得额头几乎冒出虚汗:“枝枝你别误会,她没有恶意,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没有恶意。
难道我就有恶意?
既然大家都没有恶意,那为什么就能未经允许,将我放在审视的目光下?
而你,却要求我不要往心里去。
是因为我没有被写在你生命的脉络里,就要被你生命中更重要的人围观,并且评价吗?
江枝直直地盯着他,将他的不安,懊悔,尽收眼底,却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这些问题太尖锐了,而林叙白是外人,她不知道林叙白能不能承受。
“林叙白。”江枝忽然叫他,“如果我跟你妈妈同时掉水里,你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