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掠过棠里老街。
这座多年不变的小镇,在这个假期突然有了大变样的迹象。
斑驳的老墙被鲜红的标语覆盖,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了几株倔强的施工队旗。
江枝跟楼下的小亚聊天,才知道徐老板这次之所以常驻棠里,就是为了建设城市。
“听说徐老板是带着投资回来的。”小亚趴在柜台上,眼睛亮晶晶的,“就上周,温叔说他和镇上管事的喝了顿酒,第二天推土机就开进来了,估计你下次再回来都不知道棠里什么样了。”
“怪不得三天两头往棠里跑。”江枝随手拿起柜台的一只棒棒糖,扫了码付款后打开包装塞进嘴里,幽幽道,“我何止不知道棠里什么样,按照这么忙下去,我都快忘了我爸长什么样了。”
“徐老板可器重温叔了!”小亚突然压低声音,“前天晚上我还看见他的奔驰停在门口楼下,等着温叔去应酬呢。而且我听车队的那些人说,现在温叔负责的车厂还借了工程车的单子,啧啧啧,你要发财啦,小江总……”
远处推土机“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柜台上的棒棒糖罐都晃了晃,彻底淹没了小亚的絮叨。
江枝望向窗外,飞扬的尘土遮盖住了这座宁静的小镇。
装修的声音盖过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江枝跟小亚告别,转身上楼。
如小亚所说,温万华确实很受徐老板器重。
好处是,他不用再亲自跑那些要命的长途客运,家里的收入也比之前多了更多。
但相应而来的代价是,现在他在家的时间比过去更少了。
空荡荡的家里,她留给温言蹊的早餐依然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煎蛋边缘的油花已经凝固,白粥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衣。
奇怪。
她吃早饭的时候温言蹊还没起,刚才她又一直在楼下和小亚聊天,根本没见他出门。
大学后的温言蹊虽然作息没那么刻板,但三餐向来吃的准时。
按理说,不应该这个点还没吃早饭才对。
江枝等了一会儿,对面麻将馆已经传来散场的声音。
江枝终于坐不住了,放下手机,轻手轻脚走到温言蹊门前。
门仍然是关着的。
她尝试着把手放在金属门锁上,意识到门没有锁。
推开门的瞬间,浓稠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江枝什么都看不见,试探着唤了声:“哥?”
没有回应。
江枝摸索着向前,凭借记忆去找窗帘的位置。
她沿着墙壁,摸到床上,掌心突然陷入一片温热的柔软。
温言蹊声音沙哑:“你干嘛呢?”
“哥?”她的手下意识去找声音的源头,手腕却被人狠狠扣住,灼热的温度让江枝心头一跳,“你生病了?”
“咔嗒”一声,床头灯骤然亮起。
昏黄的光线下,温言蹊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底却冷漠得像冰:“出去。”
江枝张了张嘴,却在对上他冷漠的眼神后,默默离开了他的房间。
她本想回自己房间,却在厨房门口顿住了脚步。
她从窗台上找到一大块姜,笨拙地模仿着他温言蹊的手法切丝,刀刃在砧板上打滑,差点切到手指。
等姜丝堆成小山,她才惊觉家里没有葱。
急匆匆跑下楼买了葱回来,到家的时候葱叶上还滴着水,江枝胡乱抹了把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把两样食材一起放进锅里,开了大火,确认火开了,江枝去上了个厕所。
等她从厕所回来,锅底已经干了。
手指碰到滚烫的锅柄时,烫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可比起温言蹊那个眼神,她又觉得疼根本不算什么。
江枝沉默着刷锅,又一次切葱姜。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她特意多放了些水,拿了小板凳坐在灶台边,专门看着火。
水汽渐渐模糊了玻璃锅盖,她数着气泡一个个浮起又破裂。
可即便如此,她煮出来的汤淡得几乎没味道。
江枝指尖试探着蘸了一点,舌尖只有微弱的辛辣,远不如温言蹊端给她时的浓烈。
她盯着锅底发呆,忽然意识到,她这么多年习惯了生病的时候就有他煮好的葱姜水,自己却从来没有给他煮过,哪怕一次。
第三次,火候太大,滚沸的水扑出锅沿,浇灭了煤气灶的火焰。
江枝手背被溅出的热水烫红一小块,她咬着唇没出声,只是迅速关火,把失败的汤汁倒进水池。
第四次,她终于勉强煮出一碗像样的葱姜水。
汤色像晨光里的琥珀,葱段在翻腾的水花中沉浮。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喝葱姜水的那次,奇怪的气味让她直接打翻瓷碗。
那时候的温言蹊也不过才十几岁。
不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是像现在的她一样难过。
她端着葱姜水推开房门,温言蹊床头的灯还没关。
他似乎又睡着了,立体的五官在阴影下显得更加精致。
等江枝慢慢走近,温言蹊睁开眼。
他眉头微蹙,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朦胧,却在看清她的那一刻迅速冷了下来。
江枝把碗往前推了推,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给你煮了葱姜水,你趁热喝,能好得快……”
温言蹊的视线扫过她烫红的手指,又落回她脸上,声音沙哑:“不用。”
他把床头的药片拿到灯光下,意思是他完全准备好了,不需要她。
温言蹊撑着床沿起身,身影遮住了台灯的光,阴影沉沉地压下来。
江枝只能凭借锡纸悉窣和水晃动撞在玻璃壁上的声音,判断他在吃药。
江枝站在原地,忽然想起自己每次生病,温言蹊都会坐在她床边,掌心托着药片,另一只手稳稳端着水杯,等她慢吞吞地咽下去。
现在角色互换,他连让她照顾的机会都不给。
他站得笔直,甚至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冷淡地丢下一句:“放那吧。”
江枝声音低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你记得喝。”
温言蹊没有回答。
房间里只剩下他吞咽药片时,喉结滚动的声音。
天渐渐黑下来,江芸做好了简单的饭,催她去叫温言蹊。
温言蹊在她面前推门而出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江枝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床头柜上。
那碗葱姜水依然静静地搁在原处,水面纹丝不动,连她早上小心翼翼摆正的碗沿角度都未曾改变。
江枝进去收碗,手指轻轻碰了碰碗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她没有办法像过去他做的那样,背他去医院。
她连一碗葱姜水都送不出去。
她为他做的一切,他都不要。
就像她早被他从生命里彻底剔除,只是个最普通的妹妹。
水流打着旋儿将冷汤卷入下水道,葱姜的残渣在瓷白的水池壁上徒劳地挣扎了片刻,最终消失不见。
江枝望着那个漩涡,忽然觉得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也被决绝地卷走了。
温言蹊在家三天,病了三天,这几天他都没有出房门,也没有和江枝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江枝给他发的消息他也没回,只有在返校的前一个晚上,她的手机忽然亮了。
不是来自于温言蹊,但和温言蹊有关系。
是任长宇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拉的八人群,忽然蹦出一条又一条的消息。
祁宁刚发的朋友圈截图被任长宇甩进群里,是她和林叙白十指紧扣的照片。
配文简单直白:官宣一下,和班长。
女生宿舍这边的人知晓情况,回复得多少显得拘谨,又或许都在偷偷跟祁宁私聊打听情况。
只有不懂情况的任长宇,在群里疯狂追问:谁啊?靠谱不?在一起多久了?怎么没说一声?
大概是询问祁宁的人有点多,她在这边回复的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
不明就里的任长宇这时突然问了一句:“哎,这个男的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是不是老跟校草妹妹在一起的那个?”
祁宁的回复得很大方:“是的,不过他们分手啦!”
江枝跟在这句回复发了一个表情包,顺便跟着恭喜。
见两个当事人都出来,女生宿舍的同学们才开始说话,八人小群瞬间热络起来。
任长宇说要请林叙白吃饭,大家吵闹着,都说要蹭饭。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温言蹊的台灯始终亮着。
江枝望着门缝下那道暖黄的光,慢慢敲下:加我一个。
吃饭就选在了返校的第二天,又是她们几个女生先到。
服务员来询问时,祁宁伸出手指:“八个。”
施蓝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闻言纠正:“哎?算上班长,应该是九个吧?”
祁宁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敲得哒哒响,在群里报包间名字,头也不抬:“校草不来啊。”
施蓝一脸遗憾,“啪”地合上化妆镜:“靠,早知道我也不来了,就是为了看他才来的。”
祁宁笑出声,胳膊肘撞了下她,眼神瞟向江枝:“与其这样守株待兔,你不如多巴结巴结枝枝,让她带你去见他哥呢。”
施蓝仿佛这才想起来校草是江枝的哥哥,瞬间凑过来:“对啊枝枝,你哥干嘛去了?”
江枝摇了摇头,喉咙发紧:“他……没告诉我。”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江枝感觉有团冰从胃里炸开,让她差点吐出来。
温言蹊的消息,她这个做妹妹的,竟然要从别人口中听说。
席间人都到齐了,毕竟林叙白人有些特殊,大家都有些拘谨。
但江枝的表情一直都淡淡的,八卦的火苗才越烧越旺。
八卦完林叙白和祁宁的相处过程,话题竟然指向了那个唯一没来的人。
施蓝的声音越过餐桌,问向任长宇:“校草干嘛去了啊?这么多人的聚会怎么就他不来?”
任长宇笑了笑,故意拖长声调:“不陪妹妹们,当然是,谈——恋——爱——啊。”
“我靠啊!”施蓝夸张地站起来,碰翻了手边的果汁杯。
橙汁在白色桌布上洇开一片刺目的黄,像突然曝光的秘密,她又开始八卦:“谁啊??谁啊??谁这么好命,能谈到这种级别的男神??”
祁宁也很好奇,见他卖关子,一直拉着他手臂求他快点说。
任长宇被摇晃得受不了,终于投降:“是宋惊月!就我们班的那个……”
话音未落,江枝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骨碟上,清脆的声响像根针,戳破了席间喧闹的泡沫。
她突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餐桌上爆发的起哄声、碗筷碰撞声、杜杜兴奋的尖叫声,全部化作尖锐的耳鸣。
她看见祁宁的嘴一张一合,看见任长宇挤眉弄眼的表情,但这些画面像被泡在了水里,扭曲着漂远。
只有任长宇说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在耳边重复。
温言蹊要……恋爱了?
和……宋惊月?
和她恋爱的话,是会像和她那样,耐心地给宋惊月讲题吗?
会在下雨天,把伞倾斜到宋惊月那边吗?
会记得宋惊月讨厌吃的东西吗吗?
会……会像对她那样,在深夜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吗?
江枝突然觉得有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气管。
餐桌上欢声笑语变得遥远,耳膜鼓胀着血液奔流的轰鸣。
明明是她,先背叛了这段关系。
可当想象温言蹊用曾经抚摸她的手指去触碰别人,江枝胃里翻涌的酸水几乎要灼穿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