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

    南宁二十四年,先皇驾崩,举国哀悼,太子楚墨登基,改号元德。

    南悠洲的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一连数日,鹅毛般的雪片覆盖了沈府的重重院落,将朱甍碧瓦都裹进一片寂静之中。

    寒风在回廊间穿梭呜咽,吹得檐角风铃叮咚作响,雪下不时有身影来回晃着。

    沈知宁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久久地凝在窗棂外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上。

    几朵胭脂色的梅花不畏严寒,在积雪的重压下倔强地绽放,幽幽的冷香被风卷着,丝丝缕缕地透窗而入,缠绕在鼻尖,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沉重。

    “小姐,喝盏热参茶暖暖身子吧。” 翠竹在门口犹豫再三,还是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只描金的小茶盅放在炕几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沈知宁失神的侧脸。

    “您从昨儿回来就一直这样坐着,小心伤了眼睛又凉着身子。”

    沈知宁回过神,指尖在微凉的书页上蜷了蜷,才接过茶盅。

    她仰头喝下,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暖不透四肢百骸。

    她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雪地里那个策马远去的黑色背影,还有他紧握在手心、装着平安符的荷包。

    她如何不去想?

    “翠竹,”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可有…前线的消息?”

    翠竹轻轻摇头,脸上也带着忧色:“还没有呢,小姐,这才走了几日?路途遥远,风雪又大,消息哪能那么快传回来?您放宽心,萧小少爷吉人天相,定会平安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方才老爷身边的长随来传话,说老爷晚膳时分会去夫人院里用饭,让您也过去。”

    沈知宁应了一声,目光又飘向窗外。去母亲那里用饭,意味着又要见到父亲,还有那位……姨娘。心头那点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

    沈知宁所居的“听雪轩”位于府邸西侧,清幽雅致,是她母亲何氏特意为她选的。

    何氏是沈明和的正室夫人,出身江南清贵世家,性情温婉和顺,知书达理。但在这份正室的尊荣之下,是多年独守空房的寂寥和身体日渐衰弱的无奈。沈明和的心,早已被当年亲自求娶进门的贵妾许氏占据。

    许姨娘,闺名许淳温,是当今太后的远房表妹。

    当年她入府,带着太后的几分颜面和自身不俗的才情容貌,很快便得了沈明和一段时间的专宠。

    她所生的女儿沈知意,比沈知宁小一岁,自小便因这层关系被接入宫中,由太后身边的嬷嬷教养,直到八岁许姨娘安顿下来后才被接回沈家。

    沈知意继承了许姨娘的明艳,更带着几分宫中养出的骄矜贵气,在府中的地位,隐隐有压过嫡长女沈知宁的势头。

    沈知宁放下书卷,抬脚到妆台前。

    菱花镜中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她拿起一支素雅的玉簪,轻轻插入发髻。镜中的人儿,美则美矣,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拂不去的轻愁。

    “小姐,您穿这件新做的黄袄裙可好?配着雪景,显得精神些。”翠竹捧着一件衣裳过来。

    沈知宁看了一眼,那颜色确实鲜亮,但她却是摇摇头。

    “还是穿那件月白色的夹袄吧,素净些。”她此刻没有半分心思打扮。

    萧纪在冰天雪地里浴血拼杀,她若穿得花枝招展,于心何安?

    晚膳时分,沈知宁带着翠竹,踏着清扫出来的小径,穿过几重院落,向母亲何氏所居的静心苑走去。

    静心苑内烧着暖暖的地龙,驱散了外间的寒气。

    何氏端坐在主位,虽身形清瘦,脸色带着久病的苍白,但仪态依旧端庄。

    看到女儿进来,她眼中才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招手道:“宁儿来了,快过来坐,外头冷吧?”

    “母亲。”沈知宁上前行礼,依偎着母亲坐下,感受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药香,心头有些酸涩。

    她环顾四周,父亲还未到,许姨娘和妹妹沈知意也未见踪影。

    她想着,何嫣却抬手。

    “宁儿脸色不大好,”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可是还在担心萧家那孩子?”

    沈知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嗯”了一声:“风雪太大,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心里实在不安。”

    何嫣叹了口气,将女儿的手拢在自己微凉的手心里:“傻孩子,担心也无用,他是将门虎子,自有他的命数。你父亲…也有他的考量。”

    提到沈明和,何嫣的语气更添了几分无奈。

    她何尝不知,萧家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先帝此举明为重用,却暗藏杀机。

    沈家与萧家是世交,更是邻居,两家孩子自小亲近。可如今这局面,沈明和作为家主,首先要考虑的是整个沈氏一族的安危存续。他勒令府中上下不得与萧家过于亲近,甚至默许了许姨娘那边对沈知宁与萧纪往来的微词。

    母女俩正低声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少女娇俏的笑语。

    帘栊一挑,一股浓郁的、带着暖意的甜香先涌了进来。

    “母亲安好,姐姐安好。”

    人未至,声先到。

    沈知意身着石榴红,梳着时兴的飞仙髻,簪着宫中最新技艺的步摇,明艳得如同灼化积雪的火苗。

    她身后跟着同样打扮得体的许姨娘。

    许姨娘约莫三十许人,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眉眼间带着一股天然的媚态和精明,穿着水红色的袄子,外头罩着件银狐皮坎肩,通身的富贵气派。

    “意儿给母亲请安,给姐姐请安。”沈知意嘴上说着,动作却带着几分随意,她的目光在沈知宁素净的月白衣裙上扫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她径直走到何嫣另一侧坐下,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母亲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呢。”

    何嫣有些不习惯这般亲热,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意儿今日打扮得真精神。”

    她对许姨娘母女,始终保持着主母应有的客气与疏离。

    许姨娘也盈盈一拜:“给夫人请安。”

    她目光扫过沈知宁,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宁儿也在呢。瞧着脸色有些苍白,可是昨夜没睡好?这大雪天的,女儿家身子娇弱,可得仔细着些。”

    沈知宁抬眼,迎上许姨娘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微微颔首:“谢姨娘关心,宁儿还好。”

    她声音轻柔,将所有的情绪都完美地收敛在那副温顺柔弱的外表之下。这份不动声色,让许淳温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沈明和走了进来。

    他年约四旬,面容端肃,身形挺拔,透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他的目光在屋内一扫,先在许姨娘和沈知意明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中带了些许暖意,转向何氏和沈知宁时,便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平静。

    “都到了?坐吧。”沈明和在主位坐下。

    丫鬟们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席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沈明和偶尔询问几句沈知意的功课,她便笑语嫣然地回答,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撒娇意味,引得沈明和频频点头。

    而许姨娘在一旁含笑看着,时不时温柔地给沈明和布菜。

    他们才好似一家人。

    许嫣安静地用着面前清淡的饮食,偶尔咳嗽几声,脸色更显苍白。

    沈知宁也沉默着,小口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味同嚼蜡。

    她自然能感觉到父亲对姨娘和妹妹的偏爱,那种自然而然流露的温情,是面对她和母亲时从未有过的。

    这种对比,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并不尖锐,却绵长地痛着。

    “父亲,”沈知意放下银箸,声音带着几分雀跃,“昨儿个宫里太后娘娘赏了我一对南珠嵌宝的宫花,说是新得的贡品呢!改日我戴给父亲瞧瞧可好?”她说着,得意地瞥了一眼对面素净的沈知宁。

    沈明和脸上露出笑容:“太后娘娘厚爱,是你的福分。要谨记娘娘教诲,不可骄纵。”

    “女儿晓得!”沈知意甜甜地应了一声。

    许姨娘适时地开口,声音温软:“老爷,太后娘娘前几日召见妾身时,还特意问起了意儿的婚事呢。说意儿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让妾身多留意着京中才俊,若有合适的,娘娘自会替意儿做主。”

    沈明和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有太后娘娘费心,是意儿的造化。”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安静垂眸的沈知宁,语气平淡地补充。

    “宁儿的婚事,夫人也要多上心,京中门第相当的子弟,得仔细相看着。”

    林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是,老爷,妾身省得。”

    她心中苦涩,萧家变故后,宁儿与萧家那小子的青梅竹马情谊,在沈明和眼中已成了需要尽快斩断的麻烦。

    所谓的“门第相当”,不过是政治联姻的另一种说法。

    沈知宁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她的未来,她心底那点隐秘的期盼,彻底定了性。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柔弱的模样,甚至还对父亲露出一个极淡、极温婉的微笑:“劳父亲母亲费心了。”

    可心中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那个雪夜里策马而去的少年身影,仿佛离她越来越远,最终要消散在这深宅大院的勾心斗角与冰冷算计之中。

    一顿食不知味的晚膳终于结束。

    沈明和径直去了许姨娘的院落,沈知意也欢快地跟着去了,留下何氏和沈知宁在静心苑内。

    何嫣看着女儿强撑平静的脸,心疼地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宁儿,委屈你了,你父亲…他有他的难处。”

    沈知宁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女儿不委屈。女儿明白的。”

    她明白家族的生存之道,明白父亲的权衡利弊,明白在这深宅之中,儿女私情是多么微不足道。

    何嫣并未言语,只是轻轻将她搂进怀中,摸了摸她的脑袋。

    回到听雪轩,沈知宁屏退了翠竹,独自一人坐在窗边。

    夜色深沉,雪光映着窗纸,室内一片朦胧的清冷。

    她从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半旧的荷包,正是她当日塞给萧纪的那一个。

    她当时绣了一对,另一个自己偷偷留了下来,荷包上那对相依相偎的鸳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指尖微微颤抖。

    白日里在母亲面前的平静,在父亲面前的温顺,此刻尽数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担忧和深沉的无力感,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荷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子安…”她将荷包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远方那人存在的温度,声音破碎得如同窗外被风吹散的雪花。

    “你定要…平安归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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