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听雪轩的日子,在沈知宁强装的平静与内心焦灼的等待中,又滑过了半月。

    大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天空偶尔露出一线灰白,阳光吝啬地穿过厚重的云层洒下。

    沈知宁坐在窗边的绣架前,翠竹特意寻了些颜色鲜亮的丝线,想哄她绣些喜庆的花样,也好分分心。

    绷子上绷着的,是一幅未完成的并蒂莲。

    翠竹说,这是京中闺秀最时兴的嫁妆绣样,寓意百年好合。沈知宁的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悬在娇艳欲滴的粉色莲瓣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并蒂莲…那该是给谁的嫁妆?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萧纪的脸,随即又被无边无际的担忧淹没。

    指尖微微一颤,针尖猝不及防地刺入指腹,一颗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那点未绣的粉色。

    “哎呀!小姐!”翠竹低呼一声,慌忙找帕子。

    沈知宁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怔怔地看着那点刺目的红,在素白的底料上晕开一小团,像一朵被浸泡在水中捻烂的花,心口处那股盘踞多日的不安,骤然紧缩,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从前院隐隐传来。

    不同于平日的井然有序,那声音里夹杂着匆忙杂沓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惊呼议论,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缠绕住沈知宁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翠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差点临近破了音,“去…快去前院看看!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从未如此失态地命令过丫鬟。

    翠竹也被前院的异样和沈知宁苍白的脸色吓住了,忙应了一声,提起裙摆就往外跑,脚步带着慌乱。

    时间在死寂般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

    沈知宁维持着僵坐的姿势,目光死死盯着门口,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踉跄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翠竹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她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厉害,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法言喻的悲恸,泪水早已糊了满脸。

    她冲到沈知宁面前,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小…小姐…”翠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哭腔,“前院…前院刚接到…接到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是…是给萧家的…老爷…老爷和几位管事都在前厅…脸色…脸色都难看极了…”

    沈知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军报…说什么?!”

    翠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般的话语吐出来。

    “萧…萧小将军他…在北境的横断谷…为诱敌深入…率亲卫断后…身陷…身陷重围…力战…力战殉国了!尸骨…尸骨无存啊小姐!呜呜呜…” 最后一个字落下,翠竹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力战殉国…尸骨无存…

    这八个字,犹如裹挟着风霜的冰雹,狠狠砸向沈知宁的心口,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视野里一片刺目的白光,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那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之上,反复锤击、碾压。

    “呃——!”

    一声短促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紧接着,一股带着浓重铁锈腥甜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喉间冲出。

    “噗——!”

    一大口殷红刺目的鲜血,如同院落里盛开的梅花,猛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

    星星点点,炽热地洒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染红了绣架上那朵未完成的粉色并蒂莲,也泼墨般溅落在脚下光洁冰冷的青砖地上。

    那抹令人惊心动魄的红,与沈知宁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庞,形成了对比。

    “小姐——!”翠竹的哭声变成了尖叫。

    沈知宁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倒下。

    翠竹哭着扑上去抱住她。

    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每一寸意识,瞬间将她吞没。

    紧接着,一股更尖锐、更冰冷、更刻骨的毒液从破碎的心房深处疯狂滋生、蔓延——是恨!

    是滔天的恨意!对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帝的恨!对这冰冷无情、以忠义之名行杀戮之实的世道的恨!恨他派她的阿纪去送死!恨他连一具全尸、一个念想都不肯留给她的少年郎!什么忠勇?什么哀荣?都是盖在肮脏政治和帝王权术上的一块遮羞布!

    “宁儿——!” 闻讯赶来的林氏,被丫鬟几乎是架着冲进听雪轩。

    一进门就看到女儿口吐鲜血、摇摇欲坠、如同破碎玉人般的惨状,林氏发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哀嚎,挣脱丫鬟的搀扶,扑过去紧紧抱住沈知宁有些僵硬的身体,母女俩一起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被那刺目的鲜包围。

    混乱中,沈明和也沉着脸,步伐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显然刚在前厅处理完那令人窒息的消息,身上还带着前厅压抑的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到地上大片刺目的鲜血,看到沈知宁面如死灰地如同一个枯井的模样,眉头紧皱。

    “哭!哭什么哭!都给我住口!”沈明和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种被麻烦缠身的极度不耐,在压抑的哭声中如同惊雷炸响,“萧家小子是为国尽忠!陛下必有厚恤追封!这是他的命数!也是萧家的荣耀!你们在这里哭天抢地、吐血昏厥,像什么样子?!传出去,是嫌沈家还不够招眼吗?!是想让人戳着脊梁骨说我们沈家对陛下的安排有怨言吗?!”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哭倒在地、几乎昏厥的何氏,扫过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的翠竹,最后落在闻声赶来的许姨娘和沈知意身上,带着警告。

    许姨娘刚进门,鼻腔就被厚重的鲜血味席满,她赶忙用一方熏了香的丝帕紧紧掩着口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嫌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换上哀戚又忧虑的模样,上前对着沈明和温声道:“老爷息怒,您身子要紧,莫要气坏了,夫人和宁儿…也是重情重义,一时接受不了…毕竟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说着,目光扫过地上的大片血迹和沈知宁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只是宁儿这…这吐了这么多血,怕是伤了心脉根本了!得赶紧请张神医来瞧瞧啊!万万耽搁不得!还有这屋子…”她微微蹙眉,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吉利的暗示。

    “血气这么重,怕是…怕是冲撞了什么,回头得请大师来好好做场法事,驱驱邪祟才是正经。” 那“冲撞”、“邪祟”的字眼,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地上失魂的沈知宁。

    沈知意躲在许淳温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小脸煞白,看着地上的鲜血和姐姐那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模样,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恐惧和惊吓,身体微微发抖,再不敢看第二眼。

    沈明和听了柳姨娘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看向沈知宁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不悦,仿佛在看一个惹了大麻烦的物件。

    他沉声呵斥道:“都聋了吗?!还不快把大小姐扶到床上去!立刻去请张神医!用我的名帖!夫人,”他转向几乎哭晕过去的林氏,语气不容置疑,“你也给我回房去!看看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再这么哭下去,是想让整个沈府都给你们娘俩陪葬吗?!府里已经够乱了!管家!把这里收拾干净!一点痕迹都不许留!”

    丫鬟仆妇们被家主雷霆般的怒火吓得噤若寒蝉,慌忙上前。

    翠竹和另一个粗壮些的婆子,费力地将浑身瘫软、毫无知觉般的沈知宁从林氏怀里拖出来,半拖半抱地挪向里间的床榻。

    沈知宁如同一个被扯断了线的木偶,任由摆布,目光茫然地掠过父亲那写满不耐与厌弃的冰冷脸庞,掠过许姨娘眼底那掩不住的算计和幸灾乐祸,掠过妹妹惊恐躲闪的眼神。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瑟缩的老梅上。

    力战殉国…尸骨无存…

    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破碎的心房里反复回荡、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她的阿纪哥哥…没了。死得“壮烈”,死得“荣耀”,死得尸骨无存。

    她被粗暴地安置在冰冷的床塌上。

    身后,父亲那冷酷无情的呵斥,许姨娘那“邪祟”、“冲撞”的诛心之论,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她,撕咬着她。

    它们无比清晰地宣告着:那个在雪夜里追随、会闹脾气、会绣荷包的沈知宁,已经随着北境山谷那场以“忠义”为名的杀戮,彻底跟着去了。

    何氏被强行搀扶走了,哭声渐渐远去。

    翠竹守在床边,哭得眼睛红肿。

    张神医来了,诊脉,捻须,摇头叹息,开了方子,留下“急痛攻心,心脉受损,郁结难舒,需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几句话,便匆匆离去。

    浓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气息,被翠竹颤抖着手送到唇边。

    沈知宁却是顺从地张开嘴,眼睛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那象征纯洁无垢的莲花,此刻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脖颈,又似嘲弄的鬼脸咧开嘴角。

    她面无表情,喉头滚动,一口一口,机械地将那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夜深了。听雪轩内死寂一片,只有更漏单调的滴水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翠竹熬不住身心俱疲,伏在床边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忧虑。

    万籁俱寂。窗外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如同冤魂呜咽般的声响,时高时低,无休无止。

    沈知宁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扯着胸腔,引起一阵撕裂般的闷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肺腑间拉扯,提醒着她白日里那口心血的代价。

    她轻轻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扫了一眼翠竹疲惫的睡颜,无声地飘到那个藏着秘密的妆奁前。

    她打开最底层的暗格,指尖触碰到那个微凉的、柔软的物件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那个被她摩挲过无数个日夜、针脚都快要被抚平的旧荷包。

    鸳鸯的绣线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颜色暗淡得如同凝固的、发黑的血迹,相依相偎的姿态此刻看来只剩下无尽的讽刺。

    她突然死死攥住它,用尽全身的力气,指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绷紧、变形,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苍白的皮肤下青筋狰狞毕露。

    仿佛要将这承载了她所有天真爱恋、甜蜜期盼与锥心绝望的物件,连同自己那颗早已被碾成齑粉、又被恨意粘合起来的心脏,一同捏碎、揉烂,化为飞灰!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死寂的堤坝,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无声的痛哭。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深处发出压抑声。

    那声音堵在胸腔,闷得她几乎再次呕出血来。

    沈知宁猛地低下头,张开失去血色的唇,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狠狠地、死死地咬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背。

    尖锐的剧痛瞬间传来,牙齿刺破皮肤,嵌入血肉。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甜的液体瞬间溢满了口腔,分不清是汹涌的泪水,还是她自己滚烫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悲伤如同退潮般缓缓离去,留下的是被冲刷得一片荒芜。

    眼泪终于流干了,只剩下干涸刺痛的眼眶。喉咙哭哑了,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刀割般的疼。

    手背上那圈深深的、血肉模糊的牙印,也因麻木而失去了痛觉,只剩下一种沉重而冰冷的异物感,粘腻的血液正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沈知宁抬起右手,借着惨淡的月光,看着左手背上那狰狞可怖、皮肉翻卷的伤口,看着淋漓的鲜血顺着苍白的手腕蜿蜒而下。

    又低头,看着右手中那枚被泪水、鲜血和自己刻骨恨意彻底浸透的荷包。

    原本柔软的布料变得僵硬冰冷,上面深色的污渍如同丑陋的伤疤。

    不能留了。

    这个念头,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席卷了她的脑袋。

    沈明和那厌弃冰冷的眼神,如同看一件碍眼废物的目光。

    许姨娘那“邪祟”、“冲撞”的恶毒诅咒,那迫不及待要“驱邪”的幸灾乐祸。

    父亲那句“是想让整个沈府都给你们娘俩陪葬吗?!”的冷酷呵斥。

    妹妹沈知意那惊恐躲闪、唯恐沾染“晦气”的眼神。

    她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一幕幕,一句句,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也无比清晰地划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界限。

    萧纪已经死了。死得“光荣”,死得“有价值”,死得尸骨无存。他的死,是皇帝棋盘上的一步好棋,是沈明和口中需要小心应对以免“招眼”的麻烦,是许姨娘眼中需要被驱除的“邪祟”。

    而她沈知宁,沈家的嫡长女,一个在听到噩耗时吐血昏厥、沾染了“血光之灾”和“不祥之气”的女人,必须与这个死人,尤其是一个被帝王用来装点仁德门面的死人,彻底地、干净地划清界限!

    一丝一毫的牵连,一缕残留的情愫,都是对沈家“清誉门楣”的玷污!都是父亲眼中不可饶恕的愚蠢和罪过!都是许姨娘母女手中随时可以捅向她和她母亲心窝的、淬了剧毒的利刃。

    这荷包,便是那牵连的罪证。是她“不识大体”、“儿女情长”的铁证。

    她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房间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檀木旧衣箱。

    箱盖上雕刻着繁复却早已蒙尘的花鸟图案,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掀开那沉重的箱盖。

    一股陈年的、带着淡淡霉味和灰尘气息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低咳了几声,胸腔又是一阵闷痛。

    箱子里,是一些早已过时、被遗忘在岁月角落的绫罗绸缎、旧衣裙和褪色的绣片,它们曾经或许也承载过某个女子的欢喜或忧愁,如今却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散发着死气。

    她看也不看,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带着她最后一点体温、浸满她泪水与鲜血、承载着她所有爱恋、期盼与绝望的荷包塞进了箱子最幽暗角落里。然后,她抓起那些冰冷、腐朽、毫无价值的旧物——一件褪色的石榴裙,一块绣着俗气牡丹的旧帕子,一团早已失去光泽的丝线——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毁灭般的力度,一层层、死死地压在那个小小的荷包之上。

    直到那抹刺眼的、承载着她所有过去的色彩,完全消失在黑暗与尘埃之下。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合上了沉重的箱

    “嘭——!”

    一声闷响在房间里回荡,震得烛火都在摇曳。

    紧接着,“咔哒”一声。

    冰冷的铜锁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彻底斩断了过去与现在。

    唇边和手背上的血迹也已凝结,变成暗红的丑陋印记。

    她整个人,就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落满灰尘的残破玉像,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死水无澜的死寂。

    密密麻麻的恨意爬上心口,像是里头长出一根藤蔓,死死缠住心脏般,闷闷的疼。

    这毒藤的根须,深深扎进她破碎的心脏,贪婪地汲取着那名为“痛苦”的养料,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在她灵魂的废墟上,无声而狰狞地滋长。

    窗外,寒风骤然加剧。

    呜咽声变成了凄厉刺耳的嘶吼,它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仿佛要破窗而入。

    那声音,既像是在为那个消逝于北境风雪的赤诚少年唱着最后的、悲怆的挽歌。

    沈知宁摇摇晃晃地起身,关上窗户。

    夜,还很长。

    寒风的号角,只是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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