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那一口心血,仿佛抽干了沈知宁所有的生气与颜色。听雪轩彻底沉寂下来,如同主人一般,失去了往昔那点微弱的暖意,只剩下药香与死寂交织的冰冷。

    屋内,翠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如同对待一尊易碎的琉璃。汤药按时送来,浓黑苦涩。沈知宁不再需要催促,总是沉默地接过,眼睛望着虚空某处,面无表情地一口饮尽。

    那药汁的苦,似乎对她而言,与清水无异。

    喝完,便又躺下,或是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梅。风雪早已停歇,枝头残存的几朵梅花也凋零殆尽,只剩下枯瘦倔强的虬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却又像穿透了它,落在更远、更虚无的地方。

    何氏每日都来,坐在床边,握着女儿冰凉的手,絮絮地说着话。

    从天气转暖说到厨房新做的点心,从府里琐事说到京中时兴的花样。她努力想寻些话题,声音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哽咽和强撑的轻快。沈知宁只是听着,偶尔极轻地“嗯”一声,算作回应。

    她的眼神始终是空的,像两口被遗弃的枯井,映不出母亲忧戚的面容,也映不进窗外一丝天光。

    那曾经温顺的、会为母亲担忧蹙眉的神情,彻底消失了。何嫣的眼泪滴落在女儿手背上,滚烫的,沈知宁却连指尖都未曾颤动一下。

    沈明和来过一次。

    他站在屏风外,隔着朦胧的纱影,看着床榻上那个苍白单薄、毫无生气的影子。

    而许姨娘温言软语地在一旁说着“宁儿气色看着好些了”、“静养些时日定能恢复”之类的话。

    沈明和眉头微蹙,目光在那片寂静上停留片刻,最终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吩咐:“好生养着,缺什么让管家去办。” 便转身离去。

    那身影,带着一种卸下麻烦包袱的疏离。许姨娘紧随其后,裙裾扫过门槛,留下一缕甜腻的香气,很快也被冰冷的药味吞噬。

    沈知意倒是好奇地来过一次,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被翠竹拦住了。

    “二小姐,大小姐需要静养。”

    翠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沈知意撇撇嘴,目光越过翠竹的肩膀,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她只看到姐姐一个沉默的侧影,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那死寂让她莫名地心头发憷,比那日看到的鲜血更让她害怕,她缩了缩脖子,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了,再也没来过。

    日子如同更漏里滴下的水,缓慢、冰冷、毫无意义地流逝。

    沈知宁的身体在名贵药材的滋养下,表面的虚弱一点点褪去,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了点极淡的血色,不再像随时会碎裂的薄瓷。

    她能自己起身,在翠竹的搀扶下,在小小的庭院里缓缓走上几步。

    春日的气息悄然而至,墙角的积雪消融,泥土里冒出点点怯生生的绿意。可这一切生机,仿佛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听雪轩外,更隔绝在沈知宁的世界之外。

    她依旧沉默。除了必要的话语,不再开口。眼神依旧是枯井般的空洞。只是,那空洞里,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

    当翠竹为她梳头时,不小心扯痛了她,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微微蹙眉轻呼,只是透过铜镜,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看了翠竹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责备,却让翠竹心底猛地一寒,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梳子。

    她开始看书。不再是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也不再是女诫女训。她让翠竹寻来的,是艰涩的史书,是记载前朝宫闱秘闻的野史札记,是讲权谋机变的策论。

    她看得极慢,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关于倾轧,关于背叛,关于权力更迭下的累累白骨。窗外的日光移动,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看得那样专注,可翠竹却觉得,小姐的心神似乎并未真正沉浸其中,那些文字不过是投入枯井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只沉入更深的、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有时,她会拿起针线。

    绣架上换上了素净的白色锦缎。

    她绣的不再是鸳鸯并蒂,而是极其繁复、一丝不苟的缠枝莲纹,或是寓意“清正”的翠竹寒梅。

    针脚细密均匀,挑不出半点错处,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与刻板。仿佛不是在刺绣,而是在编织一件密不透风的铠甲。

    偶尔针尖会不小心刺破指尖,沁出一颗小小的血珠。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点鲜红在素白的缎面上晕开,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仿佛那点痛楚与她无关。

    静心苑那边,气氛也一日比一日微妙。

    何氏脸上的忧色更深,时常望着听雪轩的方向怔怔出神,叹息声也越发沉重。

    而沈明和待在柳姨娘揽月阁的时间明显增多,前院书房夜间的灯火也亮得更久。

    府中的下人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行走间更加屏息敛声,眼神交换时带着心照不宣的闪烁。

    这日午后,难得的春日暖阳斜斜照进听雪轩,沈知宁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前朝政要》,阳光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上跳跃。

    翠竹轻手轻脚地进来换茶,瞥见小姐沉静的侧脸,那专注的、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的神情,让她心头莫名地发紧。

    突然,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随着风从半开的窗外隐约飘了进来。似乎是两个洒扫院落的粗使婆子躲在廊柱后嚼舌根:

    “…听说了吗?宫里透出风来了!选秀的日子定了!就在下月初八!”

    “可不是!老爷和许姨娘这些天关起门来,怕就是在商议这事儿吧?”

    “啧啧,二小姐的好运道要来了!有太后娘娘在宫里,这进宫还不是十拿九稳?”

    “那可不?不过…听雪轩那位…可怎么办?这刚…刚出了那样的事,又病恹恹的…”

    “嘘——!小声点!那位…怕是没这福气喽!晦气沾身的,宫里能要?老爷夫人总得为沈家前程着想吧?我看啊,悬…”

    声音渐渐远去,被风吹散。

    翠竹的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看向小姐,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来。

    窗边,沈知宁捧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枯井般深不见底的眼眸,依旧低垂着,落在书页上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字迹间,仿佛未曾听闻窗外风语。

    只是,那映着暖阳的书页上,一行墨字在她凝滞的视线下,仿佛被无形的手扭曲、放大,狰狞地跳动着:

    …图穷匕见,血溅五步…

    窗外的老梅,枯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没有一片新叶萌发,只有死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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