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金碧,幽香缭绕,瑶阁内站着数位戴着面具的公子和罩着幕篱的小娘子。
众人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下,神色各异地瞧着眼前貌似和颜悦色的二人。
“瑶阁内山珍海味具多,改日若是元大人休沐,可以叫上七弟一同来瑶阁一叙啊。”四皇子嘴角淡笑。
“殿下觉得我与太子殿下相熟甚笃?”
四皇子听闻此话,颔首看向元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怎么,元大人不会要与本殿说你与七弟只是泛泛之交吧。”
站在二楼长廊的荣舒眼眸落在元宴的银质面具上,回想起方才四皇子说的话,陷入了沉思。
元宴嗤笑一番,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见元宴对自己毫无做臣子的敬重,四皇子脸色将要挂不住,他向前一步,咬着后牙低声道:“你别以为背后是太子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别忘了父皇可不止他一个儿子。”
四皇子寒光一凛,又道:“你以为你掌握了我的把柄,便能带金麟卫围剿瑶阁?呵,你休想!你别忘了我才是陛下最喜欢的那个皇子!”
鬼脸面具之下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来,他眼底闪过一层淡淡的嘲讽,沉声道:“殿下以为我今日是来抓你的?”他轻笑:“殿下怕是想错了,我只是一介指挥使,没有陛下准许怎敢私自捉拿皇子呢,不过,”他凤眸微掀:“殿下莫要忘了,我再如何也是皇城司指挥使,直受陛下的旨意例行公职,还望殿下以后谨慎行事些。”
相隔太远,荣舒听不清二人的谈话。
四皇子握紧双手,任凭心中的怒火翻滚,面上却对他无可奈何。
荣舒垂头望着那颀长的月白身影转身踏出瑶阁,却在一瞬间那飘逸的墨发回转,在空中轻扬出弧度,荣舒忽然对上一张银丝面具,她下意识将腕上的银镯藏好,透过雪白的纱与元宴无言相望,不过一瞬,元宴便回首迈着长腿走出瑶阁。倏尔间,荣舒长舒一口气,与画纱道别后,便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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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舒穿过长廊,却闻见东厢房随风而来的奈花香味。
“府上何时又种了奈花?”
蒲月听后,撇撇嘴道:“是二小姐又在后院种了一院的奈花,家主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怎会计较这些呢?”荣舒笑道:“在他心中,只要女儿听话懂事,能为他觅得一权贵女婿,其他的他自然不会去管。”
荣舒绕过屏风,穿堂而过,进入了长明轩。
是夜,长明轩幽暗的上空划过一只白色飞鸟,它扑棱着羽翅朝着长安东面飞去。
翌日辰时荣舒起身梳洗,坐于梳妆镜前,立在荣舒身后的蒲月望着镜中的姑娘不免一愣,这些时日姑娘与她有食裹腹,有室能寝,她发觉姑娘脸上起色好了不少,不再似从前那般面容苍白消瘦。
蒲月笑起来两个梨涡,随即熟练地给荣舒挽了个双螺髻,配上藕色襦裙,映着粉唇,如同盛开的芍药,粉雕玉琢,鬓发如云。
申时,天色稍暗,荣舒坐在美人靠上,手持团扇稍点了点廊檐外的触手可及的湖面,沉静的湖面瞬间荡起涟漪,一圈一圈惊扰了浮萍上的绿蜻。
一方嘈杂的声音由远及近,‘哐’的一声,院门被破开,与之而来的还有蒲月的声音。
“韩姨娘,你不能进来!”
韩霜甩开蒲月的手,美目盯着荣舒藕色的背影:“你倒是清闲啊。”
嘲讽声传至耳边,荣舒转过身,微微一笑:“不知姨娘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我呸!”韩霜面目忽然变得狰狞:“我没想到你倒是个祸害!现在你装的乖巧讨得荣毅的欢喜,就是因为你!他许久没来看我的闲儿!”她咬牙切齿道:“早知当初便求荣毅连你一并打死!”
荣舒一顿,抬头幽幽地盯着韩霜,轻声道:“姨娘在说什么呀?什么打死?你们打死过谁啊?”
韩霜一噎,片刻后她忽的发出阴恻恻的笑声:“三姑娘,你想知道你都忘记了什么吗?”韩霜笑容更甚:“我不防便将一切都告诉你,当年你娘...”
啪的一声,韩霜被掀倒置地,她捂着脸上迅速红肿的痕迹,望着急急赶来的荣毅,不免咯咯笑出声来,鬓间的发丝也随之散开,她手指着荣毅,形容疯癫,状似恶鬼:
“荣毅!你作奸犯科!消磨了我大好年华!”她尖叫着嘶吼:“这些年我为你诞下一双儿女,你竟把我降为妾室!让我对外面上无光!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韩霜忽然攀上去撕咬荣毅的手臂,荣毅结结实实的被咬了一大口,看着眼前的阵仗,着实被下了一大跳,他慌忙用力推开韩霜,却也疼的嘶哑咧嘴,韩霜被下人推搡拉扯着分开时,她的嘴里还咬下了一口带血的皮肉。
荣毅疼的五脏六腑差点移位,他气急攻心,只不断地指着韩霜骂道:“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韩霜似乎真的快疯了,她被下人压下去的时候嘴里还骂骂咧咧,竟真似那些被后宅磋磨的疯癫妇人模样。
荣舒转而盯着荣毅冷漠的背影,指尖攀上腕上的银镯机关处,心中有只野兽催使她瞄准荣毅的心脏,按下机关,一击毙命。
她右手直直攥紧手心,狠狠压下心中迸发的野兽,将按在机关上的指尖移到别处。
‘他现在还不能死。’荣舒极力的克制住自己。
眼前的荣毅忽然转身,他按住手臂上的伤口,长须抖了抖,开口训斥道:“你院门为何不关好?让这疯女人进来说胡话,”荣毅神色忽然一沉:“方才她说的话你别当真,我叫刘二把她关进房间里,她不会再说胡话了。”
面对荣毅的斥责,荣舒点点头,眼角沾染了湿意,荣毅见此便放宽了心,拂袖而去。
荣府换了个不同的壳子,但与先前相同的是见不得光的幽室里依旧有一名被誉为疯子的人关了进去,他们把她逼疯,然后再说她原本就是疯子。
荣舒忽的仰面望天,四四方方的高大砖石墙面将悠悠碧空囿成了四面,荣舒伸手,眼中的砖石似乎变为一道天堑,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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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未时,长安风起云涌,安宁街道处,繁华的街市上尽显琳琅满目的门庭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其间最瞩目的是一座雕梁画柱的琼楼,那便是天下文杰心向往之的瑶阁,那里不仅招揽了天下容颜各色的女子,最主要的是还能结识到权贵,因此瑶阁内坐满了天下数位有心攀附权贵之人,不过瑶阁阁主四皇子李谨瑞规定,凡入此阁者,男子必戴面具,女子必遮幕离,有此遮挡,方能在瑶阁行事。
瑶阁内,红袖端着茶水,退出上厢房,将要关门时,却见一双皓白素手抵住红木房门,红袖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面上遮了一顶霜色幕离,红袖的眼睛落在那女子的腰间别的一块玉牌上,那是能进入瑶阁各处的通行玉牌,红袖收敛神色,为那女子打开房门,那女子朝她点点头,似有感谢之意,红袖朝她微微行礼,便兀自退下去了。
荣舒进入上厢房,首先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木质檀香味,她透过幕离便见前方精致小巧的博山炉的上方缭绕着一圈轻薄的云烟,那云烟婉转,形如白鹤围绕在旁边的圆角榆木桌旁,而桌前的麒麟椅上坐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
那男子耳闻有人靠近,铜漆面具下的俊脸毫无变化,他将手上的书籍放下,颔首望向对面坐下的女子。那女子只兀自坐下,覆脸的幕离随之晃动。
两方各坐一地,寂静的厢房内只闻楼下传来的断断续续地喝彩声。
元宴眉尾微挑,不免觉得好笑,他双手环抱,倚在麒麟椅背上,开口道:“怎么,人是你叫来的,现在倒不敢开口了?”
荣舒抬头,一双鹿眼落在元宴的面具上,她压低嗓音开口道:
“元大人可知,我为何要飞鸽传信邀您前来?”
元宴嘴角噙着一抹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
“元大人果然机敏。”
“何必奉承,”元宴收敛淡笑:“说吧,你究竟有何目的?”
荣舒眼盯着他,这位指挥使大人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是有雷霆手段,凭她一张嘴让他帮她复仇是断然不可能,说不准还会被他察觉真实身份,只有最核心的利益才能打动他,让他与之同谋。
“我既能让荣毅全家入狱,自然能在他的身上找到其他的物证,届时元大人便能帮太子扳倒四皇子。”
“我与大人虽有云泥之别,却是殊途同归。”
“好一个云泥之别,”元宴暗中自嘲,他哼笑一声:“你是如何觉得我是太子一党?”
荣舒忽的一愣,她握紧袖口,难道她误判了元宴在朝中动向?他并不是太子党羽,只是单独与四皇子并不对付?她心一紧,心中安慰自己:‘不是太子党羽也无事,只要与四皇子是对立,那想与之同谋此事还能有转机。’
她方要开口,却听见上方冷冷的声音砸来:
“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太子与四皇子之间只能活一人。”
荣舒鹿眼一亮,她暗自长舒一口气,低声道:“那这人便是太子殿下?”
话余片刻,只见面前之人缄默不语,似乎在默认此话。
荣舒忽觉将要成功,却听那人又开口:
“你猜中又能如何?”元宴颔首望向面前的女子:“我司人才具多,你凭何认为我会与你同谋?”
荣舒皱着眉,元宴此话没错,他为何要放着皇城司的手下不用,要来搭上她这个外人的船?她心里清楚,自己必须拿出旁人拿不出的东西来当做与之同谋的见面礼。
“若是元大人愿助我,我自当献上荣家这些年采买长安粟米的账本,”荣舒抬眸:“还有窝藏长安粟米的据点。”
面具下的俊脸瞬间收起笑意,他凤眸幽幽望向面前女子飘动的白纱,淡淡道:
“你很聪明。”
荣舒嘴角弯弯:“多谢大人夸奖,不知大人现下可愿同谋?”
荣毅身上的证据,非荣府之人不可去取,当初荣毅贪污一事也是她飞鸽传信与他,若不是四皇子相救,他便能剪除李谨瑞的党羽,元宴颔首盯着她:“我不关心你与荣毅究竟有何仇怨,”他抬眼:“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可信。”
“我知道大人是在试探我,”荣舒轻轻一笑:“大人既已知我是荣府之人,稍稍费些手段便能知我是谁,元大人无需忧心,我此番邀您前来,自然是做足了万分准备,愿与大人同往,取李谨瑞与荣毅的项上人头,虽道路艰险,但万死不辞。”
元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你与四皇子有仇?”
“李谨瑞作恶多端,手上沾满了人血,”荣舒握紧双手:“民女恨他入骨。”
听闻此话,元宴片刻不语。
倏然间,荣舒耳中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你可知瑶阁阁主是李谨瑞?你邀我来此地详谈,你就不怕周围全是细作?”
“大人可否听过一个词,灯下黑。”
元宴暗挑俊眉,他只听眼前的女子又道:“元大人既能毫不惧怕地进入李谨瑞的地盘,想必四周早已安插了不少探子吧。”
忽的一声低笑声响起,元宴幽暗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欣赏。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荣舒一笑,低声道:
“元大人此后唤我梨娘子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