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鼓声。
玄烨停了一瞬,视线落在窗后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须臾,便转向他处,径直往殿门走去。
这人未免太冷漠了吧,竟连半点亲戚情分也不顾了。
佟宛宛连忙下榻,快步走到殿门口,正好迎面撞上明黄色的身影,她立刻深蹲下去,“表哥万安”。
玄烨没理会,绕过人进了殿内,小宫女捧来便服,他便张开手,任由宫女为他穿衣。
佟宛宛不曾听见有人说话,又见明黄色的龙靴渐远,连忙抬头环顾,她没找到康熙的身影,只见屏风后有人影攒动。
这是在晾着她。
上位者都喜欢用这套把戏,先冷着,再恐吓,最后再温和宽慰几句,便能撬开闭嘴的嘴,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佟宛宛直起身,配合地做出垂头反思姿态。
又过了好一会子,里头传来传唤的声音,她这才快步走了进去。
内殿中,身着常服的玄烨坐在漆金龙纹的案后,上头堆着两摞厚厚的奏折,合起来得有小腿那么高,右手边还有一个黑漆漆的盒子,里头放着几个颜色不同的折子。
佟宛宛目不斜视地走到康熙身侧,她想了想,伸手抓住男子的袖子以示亲近,“表哥忙不忙,帮我看看最近写的字可好?”
玄烨垂眸看了一眼攥着自己袖子的手,纤瘦白皙的手指抓着玄黑色的衣袍,黑的愈黑,白的愈白,他又看了一眼,将视线重新投到折子上。
见他始终不理会自己,佟宛宛心中免不得有些尴尬,但一想到今日来的目的,脚步便又停住了。
她呆在原地缓了口气,松开玄黑色的衣袍,掏出怀里的红漆方盒。
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散去,玄烨看了一眼自己被捏皱的衣袍,眉心微皱。
佟宛宛则是献宝似地打开盒子,“上次的字写得不好,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勤学苦练,想着抄卷经书供给姑姑,表哥瞧瞧,我这字是否有进益?”
这段日子下来,她发现康熙是个极重规矩之人,同样,他也是一个重感情之人,这几次转危为安,都是因着她身子虚弱多病,让他心生怜悯。
不管这份怜惜是因为表兄妹的情谊,还是因着佟家血脉,孝康章皇后都是绕不开的那个人。
为此,佟宛宛特意抄了写经书和孝经以备不时之需,果然,今日就用上了。
她再次伸手扯住男子玄黑色的衣袍,轻轻摇晃起来,用小儿同年长兄长撒娇的语气央求道,“表哥,您就赏脸瞧瞧罢”。
玄烨顿了片刻,视线扫过没有几根钗环的发间,不施粉黛的面容,还有月白色的素色旗袍。
姜后脱簪乃是劝谏,卫子夫脱簪是为了请罪,表妹这番做法又是为何?
他仔细端详眼前之人,想要找到暗藏于秀丽面容下的小心思,不料,只看见了一只惊弓之鸟。
玄烨心中暗叹一声,终是忍不住有些心软。
他伸手接过盒子,翻动里头的经书,确实比上回呈来的字大有进益,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还算不错”,玄烨淡淡开口,又将东西交给顾问行,“着人送去孝陵”。
佟宛宛先见康熙接过经书,又见他脸上缓和不少,悬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
这是个好机会。
“说起来,这经书还要感谢敬嫔”,她笑着开口,“她日日陪在臣妾身边,又替臣妾铺纸磨墨,督促臣妾”。
她也知晓刚刚将人哄好,此刻不是求情的最佳时机,但秋雨连绵多日,怕是等不得放晴之时。
“对了,前两日她还来求我,让我请张院判为公主看病,我见她一片心善便也应下了”。
她装作不经意的开口,“表哥,公主的身子可大好了?”
玄烨一顿,拂掉那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又重新拿起折子。
殿中一片静谧,留在屋内伺候的宫人更是噤若寒蝉。
冷了佟宛宛好一会子,他才平心静气地开口,“公主身子弱,还要养着,至于你,若是无事,可以回宫多抄几卷经书,书中有大智慧,多学些,日后方能看清人心”。
佟宛宛听出他话中的训斥,却不愿窝囊走人,她重新攀上他的袖子,如同落水的人寻到一根浮木那般,紧紧的,急切的。
“表哥说的我都会做,但在那之前,我能不能去看看公主……和敬嫔,好几日没见她了,还怪想的”。
玄烨抿唇,手指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敲在龙纹书案上,发出裂帛一般的清脆声音。
他抬眸看她,“贵妃,刚抄的规矩,你是不是又忘了?”
佟宛宛心里一突,想起那日隔着墙的板子,可事情依旧如同那日一般,她若是袖手旁观,人命便就此消散了。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她面色诚恳,言辞切切,“我不该答应敬嫔的请求,不该擅自做主,更不该瞒着皇上”。
“但公主是天家血脉,是皇上亲子,谁能袖手旁观,谁又敢袖手旁观呢”。
佟宛宛拽着玄烨的袖子,眸中满是哀求,“如今表哥训也训了,罚也罚了,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
玄烨盯着眼前人,听着她一字一句的反思道歉,说表妹天真烂漫、不懂人心,其实未必,眼下的道歉句句都在点上。
可愈是如此,心头的怒意便愈发的蓬勃——她什么都知道,却依旧那般行事,甚至连今日的撒娇卖痴,不过是知道怕了,前来讨饶求情罢了。
明明看着如此乖顺的一个人,却三番五次的故意挑动他的怒火。
玄烨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命令道,“松手!”
“我不松”,佟宛宛死死抓着玄黑色的衣袖,“表哥,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寻他的眼睛,低低哀求,“表哥若是不解气,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愿承受”。
她说着,眼眶就有些发红,“但表哥一直生气,我真的会害怕”。
玄烨眼睫一颤,表妹这番做派,是他最熟悉的样子,可怜、可爱、全心全意的依附于他。
可今日种种,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一个心思叵测之人,她口中的我们,也不是他和她,而是一个根本就不重要的人。
他忍了几息,终是忍不住开口训斥。
“你可知,敬嫔心思深沉,不能接近朕,便处处讨好于你,她亲近你只为求得庇护,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威武庄严的紫禁城中,额娘失去了生命,皇玛麽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姐妹,便是身为帝王的他,也逃不过这种宿命,自幼失孤,从不曾承欢膝下。
这吞下无数性命的地方,只有利益,何来真情?
再者,公主之事尚未查清,为了皇家威仪,此等嫌疑之人,怎能轻纵?
“表妹”,玄烨的语气中暗含警告,“朕不允任何人为这种心思诡秘之人求情”。
胡说,根本不是这样!
佟宛宛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
这段日子的相处加上那日的事情,即便看不清一个人的心思,却也能知晓这人品性——不过又是一个想要安稳活下去的苦命人罢了。
况且,这些日子是敬嫔一直陪着她,就连这桩祸事,也是敬嫔主动要求承担。
不过,同上位者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她没有再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表哥说的都对,敬嫔确实莽撞,做事也不够妥帖”。
佟宛宛神情诚挚,“她不过身居七嫔之一,遇事便如此胆大包天,这般大包大揽的做派,难道不知后宫做主的是皇上同皇后吗?”
“表哥罚的极对,不仅敬嫔有错,护军参领华善不懂教女,亦是有错,就该狠狠地罚才是”。
“抛开这些不谈”,她换了语气,“若是只看结果,敬嫔此举,确实救下了公主”。
封建社会中,宗族血脉是维护社会等级和统治秩序的重要基础,对于天家而言,血脉子嗣能增强皇家的凝聚力和延续性。
哪怕只是一个公主,在宫里孩子很少的情况下,也是极为珍贵的。
“公主天家血脉,尊贵至极,敬嫔救下公主可记一功,倒也不必赏赐······”
佟宛宛的话未曾说完,便见玄烨挥手制止,“不必赏赐,只要功过相抵即可——你是不是希望朕会这般说?”
“这是自然”,佟宛宛并未隐藏心思,急急开口,“敬嫔若是因救下公主获罪,日后,后宫上下人人自危,怕是再不会有这种施以援手的时候”。
她谏言道,“哪怕是为了后宫子嗣,也当饶过敬嫔才是”。
玄烨凝眸看她,沉默许久,方才开了口,“表妹,你年岁小、经得事少,朕不怪你,但如今你进了宫,做了朕的贵妃,也当担起事来”。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给孩童启蒙一般,一字一句的教导,“你当知道天家威仪不可侵犯,敬嫔若是敢对生病的公主视若无睹,便应当去死”。
“再者,你又怎知这不是她同张庶妃的算计?”
“一个万般设计为求得子嗣傍身,另一个则是为了脱离自身主位,无论哪一个,都是心思叵测,绝不可深交之人”。
“不是……”
佟宛宛急了,她从不知有人会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旁人,定下生死。
“不必再劝”,玄烨语气有些无奈,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朕知你心善,但对于这种人,真的不必”。
“你要记住,宫中不存在真心相交之人,只有朕,同你血脉相连,荣辱与共”。
也只有他,才值得表妹信赖,才配让她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