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宛宛愣住了,看着帝王满是寒意的眼神,不仅心里发怵,全身也变得冰凉。
两辈子,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更不曾见过这般视他人若蝼蚁的眼神。
她根本无法在与他的交锋中占上风。
眼下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难道救下一条生命,要以另外一些人的性命为代价吗?
佟宛宛迷茫了。
“我做错了吗?”
她喃喃自语道,“我只知道公主脸很红,身上很烫,不救,就会死”。
“我只知道敬嫔救下公主,于我有恩,不可不顾”。
她求救般望向玄烨,点点泪珠溢出,妄图带走眼中迷茫,却徒劳无功,“表哥,你教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又该怎么做?”
玄烨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佟宛宛的脸上,表妹生的好看,眼睛尤甚,像是一汪清泉,但此刻,这汪泉水像是被人重重地投进一颗石子,平静的水面完全被打碎了。
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破碎的眼神看他,仿佛他是那个始作俑者似得——明明是她不懂事的来求情,而他连句重话都没舍得说。
察觉到自己的心软,玄烨扭开脸,将目光重新汇聚在手中的折子上,“天色不早了,表妹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
想起外头连绵的秋雨,他顿了片刻,又吩咐顾问行,“叫御辇送贵妃回宫”。
这一次被赶走,佟宛宛没有再挣扎,默默行了一礼,失魂落魄地踏出殿门,扭头回看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不管不顾地说出事情,想要澄清救人的事是她做的,并非敬嫔。
可视线扫过脚下的毯子,她又沉寂了下来,对于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宫妃不过是一茬又一茬的消耗品,即便她出身佟家,不过是从塑料地垫变成了织锦的毯子——没有任何不同。
另外,敬嫔用前途和圣宠换来她的安然无恙,更不可这般轻易被毁了去。
佟宛宛收敛心神,看向前路,秋雨还在下,雾蒙蒙的,天地都看不清,身边的宫女撑起油纸伞,有雨滴沿着微黄的伞檐落下,晶莹剔透,像是成串的珍珠。
她走进雨中,最后看了眼脑中的面板,义无反顾地按了下去。
简陋的面板闪烁,数字后的加号发出刺眼的红光,面板的操纵者骤然软了身子。
银杏手一抖,油纸伞摔落在地,滴答的雨声混着宫女的尖叫,还有小太监变了调的颤音一并穿过窗户,来到了龙纹书案前。
正在复命的顾问行立刻斜眼偷觑皇上的脸色,果不其然,他看见素来讲究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帝王倏然站直了身子。
皇上也真是的,明明都心软了,非要坚持什么规矩体统,若是将人伤得很了,身子有了什么好歹,心疼的不还是万岁爷自个儿。
顾问行正暗自腹语,却见皇上快步走了出去,还丢下一个训斥的眼神,“怎么办差的,还不快去叫太医”。
顾问行:·······
这事还能怪他?!
算了,当奴才的和主子没法计较,顾问行一面弓腰应下,一面小跑着出了门。
片刻功夫,帝王的龙榻上多了一个小山包,里头的人几乎被包成一个粽子,除了头脸之外,只有手腕露在外面。
王院判弓着腰,手指虚虚搭在佟宛宛的手腕上,“贵妃娘娘本就体弱,肝郁难解再加上寒气入体,这才晕了过去”。
他斟酌半响,像是不经意间想起般,提醒道,“微臣记得张福张院判,有一套家传针法,倒是与贵妃娘娘的症候十分对症······”
角落里,顾问行悄悄抬头瞥了一眼,本以为两位院判为了争头名,当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不成想,王院判竟开口为张院判求情。
难道,平日里的那些争锋相对都是假的?
玄烨眯起眼睛,屈指轻敲在腿上,“先开药”。
王太医僵着身子应是,下去开药不提,床上的人却烧得愈发厉害,甚至说起了胡话。
“不、不要杀·····”
生病的人意识模糊,说话声也跟着斑驳起来,玄烨凑近了身子,却只听见了‘害怕’‘回家’等字眼。
原来,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床上的人连带被子整个抱在怀里,“莫怕,宫里就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亲人”。
像是听见了耳边的话,烧得迷迷糊糊的人睫毛轻颤,却又被更高的温度拽进昏迷当中,头一歪,已然人事不知了。
放在外面的手腕骤然垂落,亲密的挨着男子手掌,但玄烨却突然间变了脸色。
他一手抓着女子无力的手掌,另一只手则是摸向她的脸颊,滚烫与冰冷同时传来,顿时让人产生一种失去亲人的恐慌和无力感。
“把张福给压过来!”
玄烨吩咐罢,又扭头训斥银杏,“怎么伺候的,怎会让贵妃淋了雨,又郁结于心”。
银杏立刻跪下,连连磕头,却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只道,“娘娘一直忧心公主,又牵挂敬嫔娘娘”。
她只敢提及敬嫔一句,又接着道,“娘娘说,公主是天家血脉,既唤娘娘为母妃,又叫娘娘为姑姑”。
银杏头也不抬,“在娘娘心里,您的血脉便是她的血脉,叫娘娘如何不此牵肠挂肚”。
他的血脉·····也是她的血脉?
玄烨身形微滞,想起表妹与自己血出同源,公主的身上自然也流着佟家的血——这样的话不算错,但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让人浮想联翩。
若是他和表妹真的有了一个孩子·······
男子的眼神不受控制的落在佟宛宛的脸上,表妹的眼睛是圆圆的杏眼,好看又灵动,无论是阿哥还是公主有这样的眼睛,应该都是可爱至极的。
表妹的肤色很白,若是放在小阿哥的身上就有些阴柔了,还是生公主更为合适,不过,阿哥也好,公主也罢,日后学了骑射,日头一晒,自然都是又康健又好看的。
说起康健,表妹的身子还是太瘦了些,母体孱弱,生下的孩子可能会有些娇弱。
玄烨一想到一个娇弱的小公主或是小阿哥,生病躺在床上的模样,心中便免不得有些忧心,但转念又想,他和她的孩子娇贵些又如何,帝王与贵妃之子自有无数奇珍异宝供养,定能平安长大。
所以,表妹这般苦苦哀求,是看到永寿宫公主,代入己身了?
他想着,视线下意识地落在佟宛宛小腹上,表妹刚进宫一年,有些事是急不得的,况且,额娘当初就是因为生子太早,伤了元气,这才英年早逝。
表妹身子骨弱些,更应当好好保养自身才是。
话虽是这个道理,但玄烨的心尖已然软得像是烧得滚烫的麦芽糖一般,一碰就流出蜜糖般的汁水。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意,怀里的人哪怕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口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表哥,我们的子嗣、你的江山······最重要”。
玄烨沉默下来,思绪骤然回到康熙十一年,还记得那一年的春风来得格外晚,承祜没等到春日的风筝,便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二月。
后宫无子嗣,前朝也跟着动荡不安,哪怕鳌拜伏诛,四海升平,还是有无数人觉得,他这个皇帝无法带领大清走下去。
好在上天庇佑,惠嫔同赫舍里氏先后生下了保清、保成,同时,也保住了大清动荡的人心。
如今,后宫的子嗣比之前繁茂些许,但偌大后宫,无数嫔妃,活下来的只有四子三女。
玄烨心中叹息,垂眸看向怀中面色潮红之人,终是忍不住心软,“罢了,朕应了你便是”。
表妹说的对,敬嫔虽然心思深沉,所谋甚大,但终究救下了天家血脉,勉强算是功过相抵。
至于端嫔······帝王的视线略过黑色漆盒中的折子,一个曾经失去孩子的母亲固然可怜,可那并不能作为她忽视公主、作践公主生母的理由。
这样不慈、恶毒之人,自然是不配抚养公主的。
玄烨的视线重新落在佟宛宛身上,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散落的头发挽至而后,又将露在外头的手臂塞进被中。
“传朕旨意”,他扭头唤来顾问行,“端嫔不慈,御下不严,管教不力,不配为一宫主位,褫夺封号,降为庶妃,另,着张庶妃迁宫至启祥宫西殿,闭门思过百日”。
“至于敬嫔”,玄烨的目光落在怀中人的脸上,“看在贵妃的面上,此次不再追究,若敢再犯·····”
“定杀不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