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中,皇帝的龙纹书案理所应当的占据殿中最好的位置,离书案稍远的地方,摆着一张小案。
有些小,摆了笔墨纸砚,便只剩下方寸之地,将将够账册摊开。
还有些矮,坐在绣凳上太高,可若是坐于圆垫之上,又有些够不着,着实令人烦恼,但这些都难不倒聪明伶俐的其其格,她特意挑了个最厚的垫子,跪坐在上,正合适。
只是跪姿总有些不适,垫子再厚再软,跪得久了,腿也是又酸又涨,有些难熬。
其其格难耐地动了动身子,方才她抱着账册,挟裹着真假难分的怒意而来,正打算告状,偏巧今日皇上格外忙碌,先后召见了好几位大臣议事,又摆了沙盘谈兵论策,直到午后,也不曾露面。
父王教导过,有耐心的猎人才能捕获到最狡猾的猎物,以前在草原上埋伏猎物时,两三个时辰一动不动也是常有之事,如今不过跪上片刻,算不得什么。
她放松身子,轻轻捶腿,耳边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明黄色的声影自外而内,疾步而来。
她刚要说话,又见皇上坐在案后,视线尽数投入在折子上,手中亦是批阅不停。
顾问行这时方从身后追上来,他气喘吁吁,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娘娘,皇上今日朝政忙碌,要不,您先回去?”
其其格自然是不愿的。
西北虽平,南方的战事却不太顺利,皇上日日焦心,后宫去得愈发的少,旁人轻易见不到皇上,而她却能自由出入乾清宫,更能显出无上荣宠。
“无碍”,她返身跪坐在小案之前,“本宫就在这里陪皇上”。
一来正好可以陪着皇上,二来待皇上忙完,正好叫他看一看账册,认清贵妃的真面目。
她不容许皇上心疼除了她之外的女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从头顶慢悠悠的挪开,挂在偏西一点的位置,龙纹书案上的折子也从左侧尽数挪到了右侧。
玄烨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才看到小案边的其其格,他诧异极了,“爱妃怎会在此?”
“顾问行”,他轻声呵斥道,“怎么办差的,为何不通报给朕?”
其其格向上望了一眼,见帝王面容柔和,语气关怀,心中忍不住阵阵的甜。
“不关顾公公的事”,她毫不避讳展示心中情谊,直白说出心中所想,“是臣妾不想打扰皇上”。
玄烨微叹一声,走至殿中,亲手将人扶起,“你受苦了,来人,叫朕的御辇,将爱妃送回咸福宫”。
“不要,皇上”,其其格一面拒绝,一面起身,只是跪坐太久,双腿实在酸软,根本站不住身子,她身形晃了晃,瞅准方向,朝着皇上的怀里倒去。
她已经预设到接下来的场景了,美貌的妃子倒在帝王的怀中,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自然是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其其格微阖双眼,嘟起嘴唇,正要迎接帝王宠爱,耳边却传来有些尖利的声音。
怎么像阉奴的声音?
她不耐睁开眼睛,却只见一张谄媚的阉奴脸。
“娘娘,您没事罢?”顾问行牢牢扶着人,满脸关切,“要不要奴才为您叫太医?”
其其格恨恨剜了顾问行一眼,甩开他的手站直,眼睛则是直勾勾地看向玄烨,“臣妾不想走,臣妾想陪在皇上身边”。
皇上对她越来越好,也越来越亲近了,不仅让她陪在身侧,就连批阅奏折的时候也不曾避讳,如今,这独属于帝王的乾清宫中也渐渐被她的身影占据,甚至还有她的专属小案。
帝王的偏宠,动人心弦,更令人心潮澎湃。
“你啊你”,玄烨静默片刻,无奈摇头,语气却是温和的,“总是这般委屈自己,不仅老祖宗担忧,朕也是会心疼的”。
“回宫歇着,这是朕的旨意”。
霸道至极的关怀让人难以抗拒,其其格只觉得像是喝了晕乎乎的,刚要离开,却看到桌上账册,想起自己来的用意。
她有些犹豫,此刻浓情蜜意,提到那景仁宫贵妃岂不是大煞风景,可万岁爷心疼那佟氏,却也同鱼刺在喉,令人难以下咽。
要不,让那个病秧子再快活两日?反正那是一个不成气候的,随手就能捏死的雏鸟。
其其格朝玄烨甜蜜一笑,正要行礼告退,却听外间传来阵阵喧闹声。
“皇上,是臣妾”。
“皇上,求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这是······手下败将安嫔的声音?
其其格立刻站住脚,“西南战火不休,皇上劳心伤神,安嫔不知体恤,惊扰皇上处理政事,臣妾这就去将人撵走”。
“爱妃这是何意?”玄烨将人唤住,脸上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安嫔乃是朕的嫔妃,求朕为其做主,朕岂有不应之理”。
“另外,你们同属后宫嫔妃,理应情同姐妹,相互扶持才是,不过爱妃进宫晚,不懂这个道理,朕不怪你,但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说罢,他返身坐回书案后,“来人,将安嫔请进来”。
情同姐妹?相互扶持?
真是令人笑掉大牙——父王帐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些侍妾奴隶们不过是阿娘座下的狗,赏些发臭的烂骨头给她们吃,都是阿娘深明大义,慈悲为怀。
同样,她愿意同这些人站在一处,是她宽容大度,善解人意。
其其格攥着拳头,劝自己要忍耐,毕竟皇上不是她的父王,是这大清和草原的天可汗,她要理解,要适应,要融入紫禁城的生活。
她正在心中劝说自己,却见安嫔甩着帕子进来了,刚一进来,就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皇上,跪下行礼的时候,身子几乎扭成了水蛇一般。
该死的安嫔,竟敢故意挑衅她!关键是,皇上还没看出来!
“免礼”,玄烨叫人将安嫔扶起来,又道,“莽莽撞撞的,发生了何事?”
“皇上,嫔妾委屈啊”。
安嫔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搞欲说还休那一套,张嘴便是告状。
“皇上受奸人蒙蔽,罚了臣妾一个月的俸禄,臣妾也认了,可臣妾宫里的人又犯了何错,每月十日发俸,如今已经二廿一,为何戴佳妹妹、文妹妹的俸禄也没了影子?”
“这倒也罢了,些许银子,嫔妾补给她们便是”,她口若悬河,一句接一句说个没完。
“可今日,嫔妾去内务府一瞧,本该属于储秀宫的那些份例银子竟被高思那厮强占了去,不仅如此,那高思受咸福宫格格的指使,还克扣僖嫔妹妹的份例,欺负长春宫的宫人”。
“皇上没瞧见,那宫女小脸肿的哟,可怜见的,臣妾实在看不过去,这才来求皇上做主的”。
“竟有此事?”
玄烨一掌拍在桌上,书案上的东西全都随之震动,桌角的茶盏滚了两圈,从桌上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顿时,整个殿中的人尽数跪了下去。
皇上坐在书案后,脸上神色晦暗不明,“一个内务府的奴才,竟然欺负朕的嫔妃,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
“自然是咸福宫格格给他的胆子!”
安嫔连忙答道,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堆,男子占了八成,同那些一根筋大老粗打交道的过程让她明白一个道理,同男子说话,一定要有什么说什么,否则他们要么听不懂,要么便装作听不懂。
“僖嫔和她的宫女就在外头,还有那胆大包天的奴才,臣妾都一并绑来了,只要皇上宣他们进来,一看便知究竟”。
“安嫔!你休要血口喷人!”
见皇上略带着失望的眼神,其其格心中气急,指着安嫔怒道,“一个内务府奴才随便两句话,就想攀扯到本宫身上,你做梦!”
安嫔一巴掌拍掉指着自己的手,冷笑连连,“本宫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
她又看向帝王,带着撒娇的语气,“皇上,嫔妾进宫这么久,怎么不知一个咸福宫未受册封的格格可以自称本宫?”
玄烨扶额,“安嫔,何必总与这点小事过不去,罢了,叫僖嫔进来”。
不多时,僖嫔被人引了进来,她摇摇晃晃的,纤细的身躯跪在地上不愿起来,“嫔妾自知做了错事,不敢面圣,但长春宫上上下下几十人,还望皇上怜惜,让咸福宫娘娘高抬贵手,给嫔妾一条生路”。
“咸福宫娘娘?”安嫔更加气不过,质问僖嫔,“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哪来的咸福宫娘娘?”
僖嫔伏在地上,怯生生地看了其其格一眼,面上满是惶恐,“嫔妾是不是说错话了,许是、许是嫔妾听错了,并未听见内务府的人唤咸福宫娘娘”。
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求饶,“全是嫔妾的错,嫔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开恩,求娘娘开恩”。
“你,真是,我真是服气了”!
见僖嫔连连磕头,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安嫔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极了,“跟本宫做对的时候倒是胆子大的很,怎么如今成了这幅软弱模样,真是没出息!”
“不对,是不是博尔特吉特氏欺负你,磋磨你了?不然你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安嫔恍然大悟,“皇上,您的咸福宫格格做的实在太过分了!”
“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其其格气得胸膛起伏,“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单凭你们一面之词,就想定本宫的罪?”
“皇上”,她膝行几步靠近玄烨,含泪看他,“求皇上明鉴,臣妾是被这二人污蔑的!”
“呵,污蔑?”安嫔勾唇冷笑,“依嫔妾看,是某些人心虚了!”
看着帝王有些怀疑的神情,其其格心如刀割,痛到无法自持,她膝行几步,扯住帝王的袍角,涕泪横流,“臣妾心中爱重皇上,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安嫔这是污蔑,她串通太监污蔑臣妾啊,皇上”。
只要慈宁宫一日不倒,那太监便不可能犯傻认下这个罪,只要那太监一日不松口,必然只能是安嫔强逼,有意污蔑。
其其格心中冷笑,面上看着却伤心极了,也失落极了,像是被负心汉辜负的可怜女子。
“臣妾自小受父王教导,德容妇功,最重德行!”
她眼中含泪,说话却掷地有声,“臣妾的品性,旁人不知,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却是再清楚不过,今日便是死,我博尔特吉特氏也绝不受人污蔑”。
其其格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求皇上审理此事,务必还臣妾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