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雁引愁心去
(蔻燎)
府宅深深,灯火葳蕤。
一队婢女手执几盘甜羹糕点,婀娜行走,步于一间明澄光亮的雕花门前,轻扣一声,低眉道,“大人。”
窗边投下一处黑色的剪影,被黄色灯火照得放大数倍,快要霸占整副窗柩的面积。
那弓背的身形伏在案前,岿然不动。
婢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推门而入,下一秒,沉重的托盘“嘭”地砸地,一声声惨叫尖锐地袭来。
“乔大人!”
众婢女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冲进去细看,只见她们口中的乔大人趴在一张桌子上,手脚僵硬,一颗圆滚滚的头颅骨碌滚在门口。
而那案上的身躯,脖子处有一块血肉模糊的暗红截面,显然是被歹人一刀毙命,尸首分离。
婢女们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画面,吓得瘫软在地,再一定神,乔大人身后不远处还躺着一具男尸,也是同样被斩掉脑袋,一瞬死去。
“杀人了!杀人了啊!有刺客,乔大人和少爷……”
她们慌不择路跑出房门,甫一来到院落,额头脸颊痒丝丝的,抬头看去。
天空洒下暴雨般的红色花瓣,宛如血雨,密密地荡漾在夜色下,莫名恐怖。
两抹黑色身影神出鬼没地翻下墙头,眨眼间消匿了踪迹。
花瓣坠下,轻盈地铺在院中央,红艳艳的,仔细辨别,竟是以花瓣写出了数行字迹。
“乔睿,荒-淫狡诈,该死!吾乃替天行道!”
落款,摧花神判。
旦日,天朗朗气清新,逢君行宫的侍卫们轮换了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落花啼正和银芽,红药,将离,余容一同用早膳,一名牛高马大的侍卫就携剑而来,站在门外,黝黑的影子映在门框上,他粗声道,“太子妃,属下有要事禀报!”
自从曲探幽不在逢君行宫,落花啼每次都叫上四位大宫女和她吃喝,大不了关上房门躲避旁人窥视,防止传得沸沸扬扬,叫人议论。
一听此话,银芽等人忙不迭站起来,看了看落花啼。
落花啼咳嗽一下,道,“进来吧。”
那侍卫一走入,跪地施礼,垂头盯着地面,眉心抽动,似有怒意爬上面目,他铿锵道,“不好了!太子妃!曲水沣都之内出现了两名屠官大盗,昨夜屠杀了七品官翰林院编修,乔睿乔大人他们父子俩,还将两人的头颅斩断踢着玩儿!”
“他们抢走无数金银财宝不自己留着,而是劫富济贫散入穷人家。目下曲水沣都全知道有这一号恶毒的人物,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夜寐难安。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勃然大怒,势要揪出那些无法无天的大盗!”
“什么大盗?竟横空出世?”落花啼撂下银筷,兴趣盎然,长眉笼翠,笑意盈盈。
侍卫回顾一番,严肃道,“此屠官大盗早有露迹,曾经在其他地方得手过,他们有一诨名,自称为‘摧花神判’。”
“摧花神判?”
众人精神一振,异口同声问道,“这是何方神圣?”
那侍卫难得被太子妃和几位美貌宫女如此瞩目,紧张得清一清喉咙,脸孔浮了几缕红意,徐徐道来,“此摧花神判别的不杀,专杀贪官污吏和欺男霸女的恶人。传言,他们总是一身玄衣,黑布蒙面,腰间挂着花环,头戴斗笠,斗笠上簪有泣血般的杜鹃花。他们走过之处遍洒各色花雨,只要他们一出现就会有恶人死去,因此名为‘摧花神判’ ”。
银芽眨眨眼,奇异道,“既是杀贪官污吏,皇上为何动怒?”
落花啼揉揉鼻头,接言道,“那些贪官恶人再如何腐败横行也是皇上的臣子,龙威不可侵犯,他们岂是旁人可以随意屠杀的?摧花神判不给皇上面子,自然会被忌惮。抓那摧花神判,我看,是消停不了了。”
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是,太子妃。”
侍卫抱拳应和,却迟迟不走。
落花啼察觉有异,耸起眉头,拔高声音道,“还有什么未讲?不必扭扭捏捏,悉数告知。”
侍卫挺直腰板,斟酌句词,回声道,“太子妃,是这样的,属下曾听说摧花神判不仅仅是杀贪官污吏,他们也经常掳走年轻的美女,昨儿乔大人府邸的妻妾都悄然失踪了,怕是被……毕竟,摧花神判是从采花贼一路发展过来的。属下琢磨着,府内的漂亮婢女们近段时间也不能外出,多多躲避一些,以防万一。”
此音一消,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语塞于喉。
好半天,红药加重眉峰的厉色,愤愤道,“他既是采花贼,装什么品行端正风节高尚的‘摧花神判’?神判?怎的不先好好审判审判自己身上的数道恶行?竟还有脸去问罪旁人!太子妃,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自以为是的人。”
落花啼抠头想了想,悠悠笑道,“或许,那个摧花神判就是一个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人呢?”
“旁人不可做的事,他可做;他可做的事,旁人便不可做。否则,他就会用武力去处置对方,借以昭显善恶。嗯——这很符合一个大盗的脾性。”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香茗,落花啼起身,拂一拂衣袖,对那侍卫命令道,“你心系逢君行宫,做得非常好,下去领赏吧。从今往后,多派人手看守逢君行宫的里里外外,务必保证行宫中人不受伤害。”
“至于那摧花神判,我想,他没胆量前来此地作恶。”
长街。
集市热闹,人-流如织。
街道两旁的铺子鳞次栉比排到了天边,远远望不到尽头。
落花啼头戴帷帽挡住面目,一袭飘飘红裙在前方踱步走着,身后紧紧跟随着两位小厮装扮的清俊男子。
两男子来曲水沣都,第一次放下芥蒂和警惕在欣赏百姓们的摊铺。时不时摸摸一些折扇玉珠,时不时碰碰精致的香囊璎珞,更时不时守着某个说书人,脚底粘住般听得神魂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
落花啼走一段路,就得退回来揪住枯藤和昏鸦,示意他们别跟丢。
双方之间总会若即若离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达到低声言语也能听见的程度。
为了哄两个不怎么玩过玩具的人,落花啼自费买了两个铁制的九连环送给他们。
看着两人一边皱着眉头研究,一边乖乖尾随的模样,忍俊不禁,压低嗓子道,“为什么选择乔睿开刀?”
枯藤把九连环折腾得叮当响,闻言,笑了笑,“他让我最恶心,最是看不惯。”
昏鸦持相同态度,眼睛盯着九连环,嘴里道,“他是禽兽,而且是我们最讨厌的曲朝官员,死得不无辜。”
“比如?”落花啼道。
枯藤怒上心间,言辞愤懑,不由自主凑近落花啼的耳朵,一长串话滔滔不绝,“乔睿这个翰林院编修,明明才七品官,混得比一品官还作恶多端。他一当官,就四处买来幼女,豢-养在府邸,家里一共有十一个小妾,不是一个,是十一个!十一个啊!”
“他挥金如土,欺负百姓,之前还包庇过奸-□□女的亲儿子,找人杀死了被强-奸的妇女一家人,把罪行推给了普通的砍柴汉。他一下子杀死了四个人为自己儿子洗罪,逍遥法外这么多年,现在死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该!所以,我们就一道儿将他们父子给砍头了!”
他说得轻快,好像杀死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就是碾死了一只臭屁虫,毫无波澜。
昏鸦对此也十分认可,觉得已经很手下留情了,“我们离开之前,放走了那十一个小妾,本来还想一把火烧了乔府的,又怕烧死府里的其他奴仆,就没动手。”
不愧是枫林国后裔,不愧是来去无影的龙门阁中的锁阳人啊。
弑杀活人,普通得譬如喝茶吃饭。
落花啼抹了抹额头的细汗,感慨他们小时候是承受了何等的非人训练,才能变成现今杀人如麻也面不改色的样子。
即便如此,他们身上又还存留着诡异的孩童般的单纯,两两比较,无法想象这迥然的两种状态同时在他们体内活跃。
说到底,他们也是可怜人,自幼为了复国而练武,割去子孙囊,只为习练鬼踪轻功,使人逮捕不得,日日活在刀尖之上。
可他们的心灵深处,依旧有着少年般的贪玩,桀骜,轻狂。
落花啼开着落花流水糕点店,不止是赚点小钱偷运回落花国,还是为了像之前的罐中仙那样,在人来人往中打探各种曲朝的小道消息。
曲朝官员的秘密消息,是从伍娘温娘口中得出,两人以前在祸泉之属干过活烧过菜,听得许多黑黑白白的官场故事。
而且结合落花流水店里听的内容,乔睿的所作所为,一模一样,并未污蔑。
枯藤昏鸦出手前也去乔府摸过底,观察了十几天,亲眼看见幼女被虐-待,何其愤怒,于是在月黑风高之日下了杀手。
落花啼答应他们,会一直提供曲朝官员的信息,譬如外貌,身高,住址,每日的路线,让他们能慢慢借“摧花神判”的名号,光明正大地杀戮,得到报仇的快感。
从前枫林国的文武官员可是被杀得屈指可数,枯藤昏鸦深以为屠杀曲朝官员,就是在变相地报仇雪恨。
只不过,他们必须小心谨慎,不能暴露“摧花神判”面具下锁阳人的真实身份。
枯藤昏鸦一口答应。
“摧花神判”的名头越响亮,就越有借口和伪装,以此去密谋处理皇上曲远纣了。
“嗯,挺好,让那十一个小妾脱离苦海,重新开始生活,你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担得起‘神判’一名。”落花啼欣慰不已,往前走了几步。
枯藤昏鸦相视一笑,跟了上去。
蓦地,落花啼想到一点,脱口而出,“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你们二人叫枯藤和昏鸦,那‘老树’呢?有这个人吗?”
空气骤冷,寒意浮沉。
片刻,昏鸦敛眸,含恨道,“有这个人,可惜他已经死了。”
枯藤扭紧手里的九连环,手指骨节泛出青白之色,他一侧头,眼眶湿润,“他死在狡兔窟的人手中,死的时候才十五岁,明明,明明我们三人是一样的年纪。”可现在,他永远活在十五岁了。
难怪。
枯藤昏鸦厌恶狡兔窟之人,当初曲跃鲤在花落知多少被凌迟时,几名狡兔窟门人出来劫人,暗藏在落花国的枯藤昏鸦便出面阻拦,还想一举弄死曲跃鲤,发泄苦恨。
奈何那几个狡兔窟门人都不是小兵小卒,里面有宗主舟自横,武力高强,还是让他们抢走了曲跃鲤,逃之夭夭。
落花啼细声安慰枯藤昏鸦,哄得他们暂时忘记老树的死,又埋头研究九连环怎么解开。
在一糖铺前逗留一会,落花啼买了一大包白糖,三人转身,打道回府。
落花流水店。
一进门,伍娘温娘就接过白糖去后厨调鲜花馅的味道。
落花啼,枯藤,昏鸦走来,一站定,就见柜台后面响起碎碎的饮泣声。
过去一看,一个小女孩扑在花辞树怀里,哭得眼睛红红的,肿肿的,仿佛两颗小桃核。
花辞树近日住在落花流水,帮着计算账簿,过得也还自如。他看见落花啼回来,抱着小女孩站起,道,“花啼,你来了,她在找你。”
“谁?”
“太子妃!”
那女孩听见落花啼的声音,鲤鱼扑腾般从花辞树胸口滑下来,猛的抱住落花啼的腰肢,脸孔掩在红裙绸缎里,朦胧不清道,“太子妃,我是雁旋,我是雁旋啊。”
“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去哪里,他们说这里是你的店,我就来了。”
雁旋,这个名字,落花啼记得。
不就是历经坞山蝗灾的流民女孩,送了她一只竹编小龙的雁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