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路易医院急诊观察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朴宰彦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冰冷、嘈杂的滚筒里,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撕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灼烧感。
意识在滚烫的高热与刺骨的寒战之间沉浮,耳边是模糊的法语、仪器的冰冷滴滴声,还有一个几乎刻入骨髓、在昏沉中反复咀嚼的名字:敏知……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松节油和某种冷冽木质香气的气息,极其微弱地穿透了消毒水的壁垒,钻入他混沌的感官。
这气息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意识的重重迷雾。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花了数秒才勉强聚焦。
惨白的灯光下,一个身影静立在病床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黑曜石雕像。
是徐敏知。
她穿着一件线条极其冷硬的黑色长大衣,衬得她下颌的线条如刀削般锋利。长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她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探病的花束,没有象征关怀的水果篮,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她就那样站着,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
她的眼神,比医院的灯光更冷,比窗外巴黎连绵的寒雨更疏离。
朴宰彦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窒息,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近乎卑微的狂喜狠狠撞击。
她来了!她终究……还是来了?
剧烈的咳嗽再次不受控制地爆发,他蜷缩着身体,痛苦得浑身痉挛,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狼狈不堪。
徐敏知依旧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咳声渐歇,只剩下破碎的喘息时,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两个字:“……敏知……”
徐敏知的眼神瞬间结冰。
她向前一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如同雷点,带着绝对的压迫感停在他床边。
“护士台联系我,说我是你的紧急联系人。”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冰冷得像手术刀刮过玻璃,“朴先生,你不仅擅长制造感情垃圾,还擅长给别人制造法律意义上的麻烦。”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扎着针头的手背和床头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看来高烧也没能烧掉你给别人添堵的本能。”
这句话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朴宰彦心上。
他急切地想解释,喉咙却干痛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会……找你……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语无伦次,想掩饰在办理入院时,神志不清的自己是如何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本能地填下了她的名字和工作室地址。这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承认的依赖——在最脆弱濒临崩溃的时刻,他唯一能想到的“紧急”,竟是她。
“不知道?”徐敏知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洞悉一切的嘲讽。
“朴宰彦,你的谎言,永远都这么拙劣。”
她俯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气息更强势地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就像你当初,对娜比,对我,对所有那些女孩,用群发的‘你在哪?’钓着她们。廉价,且漏洞百出。”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刺入他眼底深处,仿佛要将他此刻的虚弱和谎言一起钉穿。
“你以为,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倒在我工作室附近,我就会心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冰冷的磁性,“看着我。”
朴宰彦被迫抬起头,迎上她寒潭般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他渴望的哪怕一丝关切或动摇,只有深不见底的漠然。
“看看你现在,”她的声音像毒蛇吐信,缠绕着他的听觉神经,“高烧,肺炎,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里。这就是你追来巴黎的目的?用你的狼狈和愚蠢来绑架我的同情心?”
她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她的话像无数根冰锥,精准地刺入朴宰彦最脆弱的地方。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病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不知为何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无声地浸湿了鬓角和枕头。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他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徐敏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声恸哭的样子。
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垂在身侧、掩在大衣袖口下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心软是最无用的东西。”她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道咒语,试图加固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名年轻的护士拿着记录板走了进来。看到站在床边的徐敏知,又看到床上明显情绪崩溃、无声流泪的朴宰彦,护士愣了一下,随即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礼貌询问:“女士?您是朴先生的紧急联系人徐女士?”
徐敏知微微颔首:“是我。但我和他并非亲友关系。他昏倒在我工作室附近,我出于人道叫了救护车。仅此而已。”
护士看了看病床上痛苦脆弱的朴宰彦,又看了看徐敏知那副比医院墙壁还冷漠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她走到床边,检查了一下输液管和监护仪数据,用温和但专业的语气对朴宰彦说:“先生,请尽量保持平静,情绪激动对您的病情恢复非常不利。您还在高烧。” 她又转向徐敏知,带着职业性的建议:“徐女士,病人现在非常虚弱,心理状态也很糟糕。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尽量给予他一些支持和安抚,哪怕只是陪伴。”
徐敏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其公式化、毫无暖意的微笑。
“护士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和这位朴先生没有任何私人关系。我的责任仅限于通知他处理自己的医疗账单。”
她动作利落地从大衣口袋拿出那张折叠的账单,放在床头柜上。
“账单在这里。麻烦等他清醒后,让他自行联系家人或处理后续事宜。”
护士看看那账单,又看看徐敏知,最终无奈地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另外,”护士像是想起了什么,翻看了一下记录板,“朴先生登记的住址是……?原来您们是邻居?怪不得他会倒在那附近……”
“邻居?”徐敏知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蹙了起来,不是演戏,而是真实的疑惑和瞬间升起的警觉。
她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病床上的朴宰彦,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寒意,“你租了我工作室隔壁?”
朴宰彦的哭泣在听到“邻居”二字时瞬间停滞,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眼神慌乱而绝望,“我……我只是想……” 他嗫嚅着,却无法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朴宰彦,”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真是……令人作呕的执着。连做邻居都要处心积虑?下一步是什么?在我工作室装窃听器?二十四小时监控我的生活?” 她的话语比刚才更加刻薄。
护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火药味和揭露的信息惊到了,尴尬地站在原地。
朴宰彦被她的厌恶刺得浑身发抖,想辩解,却只剩下更剧烈的咳嗽。
看着他那副痛不欲生、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惨状,徐敏知眼中冰封的厌恶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
她不再看护士,目光重新落回朴宰彦干裂起皮、因咳嗽而泛着血丝的嘴唇上。
他看起来渴极了,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
鬼使神差地,她沉默地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瓶医院提供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她没有找杯子,只是微微俯身,将瓶口凑近他的唇边。
冰凉的水流触碰到了干裂的唇瓣。朴宰彦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嘴,急切地吞咽着。水流有些急,呛得他又咳了起来,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巴滑落,洇湿了病号服的领口。
徐敏知的手顿了顿,将瓶口微微抬高,让水流变得缓慢。她依旧面无表情,动作甚至称得上生硬,只是机械地维持着这个喂水的姿势。
几口清凉的水下喉,朴宰彦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湿润的、带着红血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徐敏知。
徐敏知避开了他的目光。
“别死在这里。”她直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甚至更添了一丝烦躁,“你现在是我艺术项目的观察样本。在你偿还清给我带来的所有麻烦,你没资格擅自退场。”
她的话依旧残酷,像冰冷的交易条款。
但朴宰彦的心却因为这毫无温情可言的话语,诡异地跳动了一下。他艰难地抬头,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起账单准备离开的身影。
“敏知……”
徐敏知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她没有回头,背影挺直而冰冷,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黑色大衣的衣角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冷漠地响起,一步步远离病房,消失在走廊惨白的光线里。
门轻轻关上。
窗外的巴黎,雨声淅沥,仿佛永无止境。
徐敏知快步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她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紧紧攥着那张账单,指尖冰凉。
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仿佛刚才病房里那片刻的喂水,那瞬间被依赖目光凝视的感觉,从未发生过。
失效期的游戏,容不得半分心软。即使那心软,只是冰封湖面下,无人得见、也绝不允许存在的,一丝细微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