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忽闻莫娴与沈雨柠同时晋了位份,这事在后宫引起不小的波澜。
长乐宫内。
亓官霂焱正与太后弈棋,前者落下一黑子,后者执起一白子,而后淡然观望棋局。
太后平和叙述事实:“布局缜密,陛下心智更胜从前。”
亓官霂焱回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前路漫漫,有劳母后费心提点。”
棋枰上双方相互试探,隐忍交锋,局势很不明朗。
太后眼中蕴含着长者的睿智,将手中白字落在一处。
“陛下这么有主意的人,何劳哀家提点。怕给莫娴晋位众人不服,便拉上哀家的甥女做陪衬,一来有人帮莫娴分担火力,二来也能拉着哀家不得不在后宫帮你平怨,好一招一石二鸟啊。不不不……当是一石三鸟才对,皇后那边……”
亓官霂焱出声打断:“听闻珍妃犯了错,惹得母后不快。”
太后嘴角蕴着笑意,不留情面地戳破他:“陛下这偏袒会不会明显了点,哀家明明罚了皇后与珍妃两个人。”
母子俩向来谈话也像交锋,亓官霂焱一招以退为进吃了太后的白子后道:“儿臣政务繁忙,后宫之事,有劳母后公允决断。”
看他有意将话题岔开,太后也不恼,只是却不肯轻易掀过此事。
“她虽有智谋,但城府不够,只怕还有得熬。其实哀家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喜欢聪颖的,一如从前静妃那样,对么?”
亓官霂焱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被太后看在眼里。
太后捻子布局,语调深沉,“柠儿入不了你的眼,这是哀家早就料到的事,虽是哀家母族,但哀家也不强求,只希望日后无论何种境地,陛下能念及旧情,保住沈氏一脉,好歹也曾是煊赫世族,于陛下虽没有从龙之功,但登基后多少也有些赞翼吧?”
亓官霂焱紧盯棋盘,露出帝王气势,“好,朕答应。”
太后又道:“他们两个人晋升为嫔,便是与刘嫔平起平坐,刘嫔毕竟是公主生母,这几年抚育恪云也是尽心尽力……”
“那依母后之见?”
“不若晋为荣华?”
亓官霂焱微微点头,“母后说的是。”
刘潇儿这几年表现得无功无过,但胜在有诞育公主的辛劳,亓官霂焱登基前潜邸的女眷就屈指可数,登基后的采选也只纳入了莫娴几人,因此刘潇儿算是后宫里除二妃外最有资历的人了,只可惜无功无过有时也代表着平庸,亓官霂焱这几日被前朝剿灭山贼的事闹得寝食难安,竟忘了抬举莫娴和沈羽柠的同时拔擢刘潇儿,幸亏有太后今日的提醒。
而太后也心里跟明镜似的,要说皇帝忙得废寝忘食吧,偏后宫里发生这点芝麻大小的事他都知道,要说他记性不好吧,偏抬举莫娴给皇后增加助力这种事他最上心,因此太后今天一直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目光打量着亓官霂焱,看得亓官霂焱直有些心虚。
在心虚中,年轻帝王再次硬着头皮开口:“朕欲让莫氏学习打理后宫事务,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闻言先是一笑,接着才道:“为了扶持虞氏,陛下也是煞费苦心啊。”
此乃一语双关,既指前朝,也指后宫。
“儿臣不否认。”
太后点头表示认可,“善于筹谋固然是好。”
眼前的儿子是她亲手栽培养大的,看着他胸有沟壑、纵横捭阖,太后心里便生出骄傲,总算她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就知道她儿子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选,他固然喜欢皇后,但率先考虑的永远只会是牵涉手中皇权的利益。
在前朝抬举莫昶卫,在后宫抬举其女,让父女俩托举虞氏起势,以对抗朝中嚣张多年的丞相和世家大族,这是一招太后都不得不佩服的妙棋。
亓官霂焱眉若剔羽,听完太后夸赞,却不妨碍他将眉头拧成个“川”字,“静妃说自己无法胜任协理六宫之责,甘愿让贤,朕没允。”
太后挑眉:“她倒是一如既往的骄傲,那么聪慧的人,怎会不明白你抬举莫娴的用意,只是站在哀家的角度看,她这一招以退为进,还是有些没搞清局势。怎么,陛下为难了?”
先帝一生不曾立后,并无嫡子,当初在世时,最中意的皇子也并非亓官霂焱——哪怕亓官霂焱文韬武略皆远胜其他人。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那几年宫里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就连太后的母家沈氏都将注投在别人身上,与太后母子划清楚河汉界,太后抚育着己出的两个孩子,还要照顾年少丧母的亓官霂扬,其中艰辛难以为外人道也。
有一年,太后被诬陷给先帝的宠妃下毒,被罚跪在紫宸殿外,或许青天不忍,才刚到柳叶发黄的季节便下起鹅毛大雪,太后冻得五感不知,四周不见人影。
在雪下得最大时,有一人执伞站在太后身后,太后抬头,看见同样被冻得面色苍白的儿子,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太后听见他近似野兽嘶鸣的低语。
“儿子欲迎裘家女为侧妃。”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太后不知所以,母子俩无权无势,凭什么迎娶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之爱女?况且还只是侧妃。
太后冻得发不出声音,也没法追问,就见亓官霂焱入魔般的眼底通红,眸中燃起对某种东西的强烈欲望。
“母亲,我们的苦日子……就快结束了。”
这是太后晕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待她病愈醒来,忆起亓官霂焱的眼神,终于明白了那某种东西的名字,那是——
权力。
自那以后,亓官霂焱时常会找借口出宫去,每次借口也都不同,只有太后知道,他去的是大将军府,见的是裘鸿山的掌上明珠。
苦日子结束得确实很快,一切像梦一般,亓官霂焱不知怎么就说服了裘鸿山将注压在自己身上,甚至丞相李槐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有了这两人的支持,朝中大臣开始一边倒的倒向亓官霂焱,所以后来先帝才松了口,愿意立他为储。
知子莫若母,太后相信儿子是喜欢裘盈盈的,但她更相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儿子心里越过那座叫皇权的山。
果然,她抬眸,看到儿子已经眉头舒展,脸上是抉择后的风轻云淡。
“儿臣明白孰轻孰重。”
——此一句,是身为君主最好的回答。
太后对这个儿子向来放心,但毕竟是过来人,还是忍不住叮咛几句:“之前让她协理六宫,是因为珍妃犯了错,皇后又不能独挑大梁,而静妃确实能力出众,能堪此重任,要说这宫里的争斗就没停过,只是皇帝的宠爱,意味着宫里哪处的风吹得最猛,哪里的灯照得最亮,殷鉴不远,陛下可要谨记。”
亓官霂焱沉思不语。
棋枰上局势仍不明朗,太后落下一子,似乎随口说道:“听说陛下派了老四和京兆县令冯友章去平津山剿匪,这个让太傅青眼有加的女婿,往日倒是籍籍无名啊。”
剿匪的谕令是今早下的,许多大臣还都不知道,太后能收到消息,可见这闭门静养也不是针对所有人所有事。
亓官霂焱知道,自己刚登基第一年,母后不能完全放心也可以理解。
他聊起冯友章不吝赞誉:“昔日太傅将爱女下嫁给一六品县令,御京城中多有议论,觉得太傅不结党不攀权,心存清正,不似其他权贵互为姻亲。更有学子作诗,赞扬太傅风骨。此次朕陪皇后归宁,才知老师是慧眼识珠,冯友章此人,刚直而高洁,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种不屈于世俗的坚韧。”
太后闻言来了兴趣,“能得陛下如此高的评价,听起来倒是和陛下之前赞赏的那个齐辰有同质之美。”
“此二人必将成为我大宣肱股之臣。”亓官霂焱的眼中迸发出一股强劲的光芒,为自己找到强盛王朝的先驱而兴奋。
“可他是个文臣……”
剿灭山贼一行凶险重重,听亓官霂焱说来,那冯友章文质彬彬,跑到穷凶极恶的山贼面前不就相当于羊入虎口?
亓官霂焱淡然一笑,“母后多虑了,朕并非让他去冲锋陷阵,霂扬性格桀骜,不拘小节,需要有一机敏心细之人从旁辅佐,冯友章正是合适人选。而霂扬既为皇亲,总要为国出些力,正好借此机会历练历练他。”
前朝为了谁去带兵剿匪的事吵了那么久,结果最后选了霂扬这个皇亲与冯友章这个寒门新贵,亓官霂焱要重寒门轻世家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想彻底芟除世家这棵大树,绝非一日之功。
太后不□□露出担忧:“哀家不得不提醒一句,陛下重用布衣士子,虽是明君之举,但那些助陛下登顶的人同样是功臣,操之过急,怕会使功臣寒心啊……”
亓官霂焱亦知此事急不得,或许需要筹谋数年才能见成效,他吹出一口气,拂去杯中残沫,语气中是掌控全局的气定神闲:“母后所言极是,所以儿臣没有大肆提拔无党无派的中低层官员与寒门学子,徐徐图之,逐渐蚕食,方见成效,如今朕并未真正夺权,他们又怎会孤注一掷呢。”
他懂得狗急跳墙的道理,所以才在先前裘筠楠案中并没有对大将军赶尽杀绝。
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只要这些老臣日后安分,他愿意让他们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