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

    残阳尽,胧月升。小舟随性漂泊,有风吹过,掀起他二人衣袂翻飞,空气中只剩簌簌风声,与彼此心跳声交融。

    不知他从哪里拿来一个河灯,递到她面前。

    “许个愿吧。”他如是说。

    虞妆暖纳闷接过,不知他此举何意,遂问道:“过几日是中元节,一样要放河灯啊。”

    亓官霂焱望着水面的眼神淡漠,高高在上如天降神祇,只是说出的话却有着与神祇不符的暖意,“那是宫中习俗,众人许的愿,是祈求苍天听见。今日只你我二人,你许了愿,朕听见,或许能帮你实现愿望。”

    虞妆暖探着脖子,如娇媚的狐狸成了精,语气勾人地问:“陛下有求必应么?”

    他居高看着她,神魂却已被这“狐狸”勾走几分,顺了顺气息才道:“可不要太过分喏。”

    这话乍一听是警告,实则蕴含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放纵。

    虞妆暖见好就收,走到船舷处,将河灯置于船沿上,双手合十,跪下许愿。

    “信女大宣皇后虞氏,一愿物阜民康,时和景丽;二愿家人康健,岁岁无忧;三愿……”

    三愿比翼连枝,君心与我同……她在心里默许完第三个愿望,将河灯放入水中。

    灯火明曜,带着星点光芒于水上漂浮而去。

    亓官霂焱望着她的侧颜,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是他在若干年前就想采撷的芳华,是他在无数日夜想要独占的皎洁,所以即便知道她是向往自由的鹰,他依然自私的把她留下了,留在这亦困住他的牢笼里。

    而自己唯一能给她的,便是一世尊荣,母仪天下。

    “怎么不说出第三个愿望?”他声音略微沙哑,带着莫名的蛊惑力,“你不说,朕替你说。”

    他走到她身边,对着望舒缓缓而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虞妆暖随着他的话起身,与他对视,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执起她的手,覆于胸口之上:“明月当证,吾心磐石,挚爱卿卿,不可转也。”

    惯会权谋算计的人,此刻眸中只余真诚二字,虞妆暖要说毫不动容那是假的。

    浮云蔽月,鸟静花羞,互诉衷肠的情人儿相拥在一起,璀璨的银河也为他们搭桥修路。

    莲花深处,孤舟摇曳,一双人并肩躺在船头,遥望星河。

    “良辰美景,本不该说旁的事,但朕想与你说一桩旧事,只怕你听了要不高兴。”

    聪慧如她,心里已有猜测,“是……关于静妃的?”

    亓官霂焱没有说话,他枕着一只手,过了一会才道:“朕刚认识她时,也才年少,那时的她孤傲如雪中寒梅,任谁也入不了她的眼……”

    他眼神迷离,仿佛重回那年紫宸殿外的大雪,“宫中并非身为皇子日子就会好过,我母亲在当时并不受宠,为了搏出一条生路,我登上了大将军府的门,一来二去,与她见过几次。”

    “她不似寻常女子,读《孙子》,还读的颇有见地,看惯了宫里的莺莺燕燕,朕当时觉得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因此再去将军府时,总是有意无意的找她见上一面,后来朕为储君,裘鸿山便请旨为我和她赐婚。”

    听到这,虞妆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记得在说书人的故事里,这大约是一个好的开始,若没有先帝立裘家女为太子妃的那道旨,或许如今裘盈盈才是未央宫的女主人,

    尽管心中有些酸涩,但她知道他绝不会无原由的说起这些,因此也耐心的听下去,等着听完想象中那个美好又凄婉的爱情故事。

    只是接下来的剧情却急转直下

    ——“朕承认,朕是故意让裘鸿山发现朕与他女儿私相授受的事,好在先帝面前请求赐婚。毕竟朕虽然说服了裘鸿山支持自己,但口说无凭,远没有姻亲来得可靠,对么?”

    他忽然转过头来看向虞妆暖,眼神清明,声音干脆,再无方才讲故事时的旖旎暧昧。

    虞妆暖的心本在狠狠下沉,不料这剧情突然大转折,搞得她的心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之后的故事就再无温情可言……

    “朕私下与她结盟,以朕登基后的权力换她裘家世袭尊荣,这件事除了我们二人,没有第三人知晓。”

    “在东宫时,朕确实当她是女诸葛,甚至恨她不生为男子,助朕一臂之力。那些年她与李冯殷争斗不断,李冯殷小产,朕猜到是她做的,但没有证据,也许私心里,朕也想放她一马,也因此,朕对李冯殷好,想要补偿她……”

    虞妆暖听得震惊,却还要佯装平静,她躺在船板上,后背的肌肉绷紧,仿佛其他感官都已失灵,只剩耳朵在全神贯注听身旁人的叙述。在世人羡艳的深情与宠爱背后,她却只看到了阳谋与算计,权术与制衡。

    “就是从那时起,朕发现她瞒着朕许多事,与她有了隔阂。大将军势力越来越大,不仅先帝有了危机感,朕也有,盈盈很聪明,可她就是太聪明了,聪明的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能够平衡朕与大将军之间,她一边替朕出谋划策,削弱丞相的势力,一边又不断巩固裘家的势力,朕当然不能受她摆控,渐渐便与她有了二心,开始不断提防她,又因为要借助大将军的势力,而不断稳住她……”

    “久而久之,隔阂渐深,朕发现自己当初对她的那种欣赏已经不复存在,而她也不再是那朵绝世独立的雪中寒梅,成了一个机关算尽,甚至连朕也算计的女人。”

    虞妆暖万万没想到故事是这样的结局,照他所说,他与静妃早已离心,就算没有她入宫,亓官霂焱清算裘家也是早晚的事。

    他平淡的语气下,蕴含着对往昔不再的痛心,虞妆暖以为自己会嫉妒,但她没有,此刻充盈在她胸腔的,是同样悲凉的情绪,就像以往听说书先生讲的悲剧,英雄与美人并没有在一起,他们相爱着,却渐行渐远,曾经美好的每一刻无不令看客惋惜。

    甚至在亓官霂焱的叙述里,他与静妃都没有相爱可言,剥开惺惺相惜的外壳就只剩交易。

    但那日在乾坤宫前她看得分明,静妃待他的眼神绝不是看一个盟友那么简单,那里面饱含复杂的情愫。也许这桩交易早已变了质,亓官霂焱他又知道么?

    虞妆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眼前人让她臣服与畏惧,也让她忍不住地想探究和靠近。他乃万乘之尊,本可以不必向她解释自己与静妃的旧事。

    那么他们两个以后也会这样么?从旁人眼中鹣鲽情深的爱侣,变成身不由己的两个人。

    这一刻,她脑中闪过太多。看向身旁的人,他正无声的看着月亮。

    她手不由自主地握住身旁的人,似乎在寻找一丝慰藉和安全感,须臾的停顿后,被他用力回握。

    小船自由飘荡,驶出了窄水路,视野开阔,不久他们在一个凉亭靠了岸,他先上岸,又对她伸出手,虞妆暖借着他的手劲被他拉上岸。

    打量一番才知道,此凉亭地处高处,站在这之上能看到湖中全部景色,自然也包括他们刚才行船的路线,凉亭里站着十来个侍卫,陈安也在,看来是提前等候在这里的。

    虞妆暖内心嘀咕,这种约会时请一堆人围观的习惯可不太好。

    亭中有一石桌,虞妆暖凑近一瞧,放着斫饼,陈安倒是心细,知道他们一路驶来必定饥肠辘辘了。

    月上柳梢,他拿出一个红漆木锦盒来,从中取出一支精雕白玉钗,寻了个合适的角度替她戴上。

    虞妆暖手抚头上的玉钗,只觉冰凉如霜华,这才想起乞巧节男女双方是要互赠礼物的,惨了惨了,她什么也没带……

    半晌,她硬着头皮道:“臣妾没给陛下准备礼物。”

    某人不甚在意,大约是看她空手而来,早想到了,“下次记得补上。”

    “可陛下什么也不缺。”

    “缺某人的一份心意。”

    啧,这男人又要跟她玩文字游戏了,虞妆暖灵机一动,“心意心意,自然是心意相通为主,怎能居于俗物?”

    他瞥一眼她头上的玉钗,“这是俗物?”

    此钗可是他命将作监耗时三年才打造完成的,光是寻找材料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籽料来自高达千仞的昆仑之巅,又是他亲自设计的图案,竟被她冠以“俗物”二字,亓官霂焱差点气笑了。

    自从几年前在庆云寺,他无意中看到乌发及腰的那一抹剪影,心里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让那如瀑青丝的主人在不久的将来为自己绾发,所以成为太子不久,他就有意打造这么一支钗,一支绝无仅有的钗,配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虞妆暖打眼一瞧就知这玉料绝非凡品,赶忙握住他的手,语气甚至有些讨好,“臣妾是俗物,配不上陛下这么好的礼,行了吧?”

    亓官霂焱更是气笑了,道她“浑说”,嫌她如此贬低自己。

    此刻她能清楚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虞妆暖知道,若他仅因她是太傅之女而爱重她,大可不必像今晚一样费尽心思。无法逃避的是,也许确如静妃所言,虞家及她都是皇权手中的一颗棋子,但抛却此等纠葛,他的赤诚真心仍打动她。

    也许利益与感情能共存呢?

    ……

    夜晚的风有些凉,沈雨柠拢了拢衣裳,加快回宫的脚步。经过芳林苑的一个凉亭,她看见一个背影,那人正坐在石凳上独酌,待她走近一看,不是多日不见的静妃还能是谁。

    她提裙登阶,“酒酽花浓鸳鸯夜,静妃娘娘却在此独醉,难道是因为这鸳鸯不是静妃娘娘自己么?”

    裘盈盈放下酒杯,没有回头。

    身后继续传来恼人的声音,“乞巧节啊……没想到连娘娘您都形单影只。”

    裘盈盈看都不看她一眼,“还轮不到你来讽刺本宫。”

    沈羽柠语气怅然:“臣妾只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罢了。”

    裘盈盈酒量不浅,眼下却是已有醉意,说话也比平日里更直来直去,“就凭你,也配跟本宫相提并论?”

    沈羽柠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心里倒是有些唏嘘,自己不过进宫数月,就亲眼见证了大将军的失势与眼前之人的落寞,想她入宫前听京中女眷私下谈论当今陛下与静妃的情缘时,心中还颇为嫉妒,恨自己身为沈家女,却叫别人抢了先,如今再看,只怕陛下对眼前之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从京城贵女们羡艳的宠妃沦为如今这副月下自怜的模样,真可谓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啊,这落差是沈羽柠看了都觉得心惊的地步。

    她拢袖坐在静妃对面,话间已全无礼仪尊卑,“往日是不能比,如今裘家失势,没想到娘娘还这么傲气啊。”

    裘盈盈嗤她,“鼠目。”

    哪怕此种境地下,她看沈羽柠的眼神依然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晋为嫔位是靠自己的本事吧?”

    沈雨柠蹙眉,“什么意思?”

    裘盈盈大方替她解惑:“陛下抬举莫娴,捎带着你而已。”

    犹如被兜头泼下一盆冷水,沈羽柠难得露出羞臊的神情来,她攥紧自己衣裙,不想在静妃面前露怯。早想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明明陛下对她没多大兴趣,又怎会入宫没多久就晋了她的位份。

    可她仍是不甘心,身为沈家嫡女,当今太后是她姑母,她应该一入宫就独占鳌头才对,怎就被别人抢了先!

    从前静妃眼高于顶,独来独往,看不上任何人,如今却是时移世易了,沈羽柠表面上抒发不满,实际上也想借此机会试探眼前人的态度,她道:“莫娴一向亲近未央宫里那位,没想到啊,前段时间陛下与她闹了不痛快,她不但没失宠,反而更得圣心了呢。”

    裘盈盈怎能看不穿沈羽柠的意图,就算有些醉意,她对宫里这些女人的弯弯绕也门儿清,沈羽柠不过想拱火,拿自己当枪使罢了。

    她执起酒杯,乜斜沈羽柠一眼,“你那点小聪明,最好不要在本宫面前说话拐弯抹角。”

    沈羽柠被当场揭穿,有一瞬间的窘迫,随后坦然道:“臣妾愤懑于娘娘您遭受的不公才有此言,娘娘怎么如此说话?”

    裘盈盈唇边一抹苦笑,仿佛在自嘲自己竟然沦落到跟沈羽柠这种人对垒的地步,她放下酒杯,少了几分醉意,眼神一如既往的清冷。

    “昔日立储之争,沈家觉得陛下,也就是当时的三皇子毫无胜算,便鼎力支持二皇子,对当今太后和陛下不闻不问,谁知下错了注,二皇子丧失储君资格,反而是当今陛下继任储君之位,之后沈家便见风使舵,可惜之前所为一直被陛下记恨,连太后也心生隔阂,所以陛下登基后一直没有重用外戚沈氏。”

    裘盈盈的嘴像割人的刀,此刻刀刃对着沈羽柠毫不手软,愣是一口气说到底,彻底撕开了沈羽柠表面仅存的光鲜。

    “端看你入宫多日,太后却并没有助你争宠,可见她对沈家门楣并不十分尽力,陛下对你又无几分宠爱,依本宫看,你如今当是一步废棋了。你来找本宫,是对局势有所感悟,心中焦虑吧?”

    这话力道太狠,饶是厚颜如沈羽柠也端不住了,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静妃所说皆是事实。

    她看着静妃的眼神不敢再有丝毫轻视,“不愧是静妃娘娘,我还真有点佩服您了。”

    “你想跟本宫联手?”裘盈盈今晚头一回正眼瞧她。

    沈羽柠眼中野心彰显出来,“没错。凭什么她虞妆暖能够占尽先机成为皇后,我比她差在哪里?娘娘您又比她差在哪里?您陪伴陛下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被她压一头难道甘心?依臣妾看,裘家的事说不定就是她蛊惑的陛下。”

    裘盈盈冷笑,亓官霂焱可不是个任由女人吹枕边风的人,裘家出事是因为涉及皇权稳固,沈雨柠没这种见识,又猜不透亓官霂焱的心意,所以才怪到虞氏头上。

    不过她并不打算解释给沈羽柠听,这世上蠢材自有蠢材的用处。“联手可以,不过本宫喜欢听话的人。”

    沈雨柠知道自己在后宫孤立无援,与人联手是她最好的选择,见静妃松口,她心中一喜,自认为以后就可以借力打力,让静妃去斗皇后,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了。

    是以她眉开眼笑,“依娘娘的见识和手段,臣妾当然唯娘娘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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