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阳殿内。
洛婕妤侍弄着窗边一盆兰花,末了拿绢帕擦了擦手,“沈嫔野心有余而智谋不足,你为何答应与她联手?”
坐在桌边的人手持一柄长剑,指尖微动,利刃出鞘,寒光映出裘盈盈无甚情绪的眼眸,“她不过是有些耐不住性子,能想到找本宫,已经算是智谋了,后宫中,有几人能像你一样助我?”
洛婕妤看着她手中长剑,心中感慨,这剑是静妃陪嫁,按说刀剑乃凶器,不该作为嫁妆,但自幼习武的静妃岂是寻常女子,宝剑配美人,在她身上竟能相得益彰。洛玉筱自幼与她相识,早就折服于她的胆魄与智谋,有时甚至会惋惜静妃生成女儿身,困在这一隅天地着实可惜。
在洛玉筱眼里,她本不亚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裘盈盈也拿起一方绢帕,却是在拭剑,她手中动作轻柔,语气含有肃杀之意,“咱们在宫中行事,也不能凡事亲力亲为,有个愿意做马前卒的不是很好么?说起来,沈嫔终究是外人,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
洛玉筱眼睫低垂,嘴角勾起一抹与眼前之人达成默契的弧度。
裘盈盈动作一顿,“听说过几日他们就要出发了。”
洛玉筱颔首,“是,应是在大婚后。不过娘娘放心,一切已安排妥当。”
乌云半遮,日光照不进大殿深处,晦暗中传出的声音透出一丝诡谲。
“那便好。你我就如同裘洛两家,理应为陛下分忧。”
七月十八,天德合贵,乾坤在中,宜嫁娶,晋阳公主大婚。
史书寥寥几笔叙事,却被当时的民众津津乐道许久。
婚嫁仪仗当街而过,十里红妆不凡,看客夹道,议论不休。
“听说这晋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妹妹,封食邑三千户,前所未有……”
“何止啊,当今帝后还亲临裘府观礼呢,这是多大的殊荣,恐怕是我大宣朝头一份吧。”
“哎,不是说裘家前几日有人获罪了么,连这次的驸马也牵涉其中,陛下怎么还把公主嫁给他们家呢?”
“获罪的只是个裘家的旁支,至于驸马,听说公主当朝求情,陛下已经不怪罪他了。”
有人酸溜溜地说了句:“啧,人家可是皇亲国戚。”
站在路边负责维持秩序的一个羽林卫扭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议论之人慌忙闭嘴。
厌翟车轱轱驶过,马车内燃的熏香袅袅飘出车外,在街道留下沁人馨香,百姓争相观看,想一睹公主仙容。
帝后銮驾先于迎亲车驾来到裘府前。亓官霂焱先下马车,虞妆暖乘后一辆马车,也由宫人搀着下了车。
裘鸿山带着府中一众老小与宾客,在府前跪拜相迎。
亓官霂焱亲自上前扶起,君臣又说了一番体己话,只见安鲁郡王诚惶诚恐,随即众人浩浩荡荡入内。
裘鸿山虽然没了兵权,但还保留郡王爵位,余生至少是衣食无忧了。这一番君臣交易,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步入前院时,虞妆暖听见有宾客嘀咕,说陛下真给裘家面子。
原本天朗气清,突然间下起急雨,乌云蔽日,裘鸿山怕坏了气氛,命喜乐吹奏不停,飨客于内。
待接亲仪仗到,礼部尚书莫昶卫先宣读了一道圣旨:
“敕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爰申疏爵之荣,用章式谷之报。楠乃安鲁郡王之子,英资俊爽,目光如电,惠族睦宗,类晏婴之贷众,兹以覃恩,封尔为定国公世子,锡之敕命,殊荣必逮于所亲,宠命用光。夫卿承兹优渥,长芘忠勤。”
这对于裘家上下来说可谓是意外之喜,前不久裘筠楠还是大理寺的阶下囚,如今竟顺东风扶摇直上,成为了裘府世子,日后承袭郡王爵位。裘鸿山深感皇恩浩荡,带着家人千恩万谢,院内的喜乐声似乎也更大。
虞妆暖心中冷笑,叹裘筠楠命好,只因拥有晋阳的爱慕,他不仅死里逃生还荣耀加身了,若非念及晋阳的下半生,自己先前在长乐宫绝不会为他求情。
只愿他日后真如晋阳所期望的那般,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雨停,裘筠楠恭敬上前接旨。
亓官霂焱到底是疼他这个一母所出的亲妹妹的,在裘筠楠谢恩后开口:“卿其勉之,承父之志,也望你夫妻二人相携相重,如今日,天霁云清,守得云开见月明。”
裘筠楠与晋阳并肩深拜。
宴客之际,亓官霂焱坐在厅堂主位,接受裘鸿山与新郎官的敬酒,虞妆暖则与诸臣工夫人坐在侧厅。
大喜之日,君臣晤对,不过说些奉承喜庆的话,虞妆暖这边亦是如此,叫她头疼的是,她认不清这些夫人,每有人说一次话,就要袖衿在耳边提醒她这是谁家妇人。
端坐久了,只觉得肩膀酸痛,菜肴也不合口味。
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她随口诌了个借口离席,“本宫要去更衣,诸位自便即可。”
出了侧厅,经过一条抄手游廊,再过一石拱门,有一方小院,虞妆暖入院,背靠假山,坐在石凳上歇息。
“皇兄到底还是疼晋阳多一些,她大婚你亲自到场,真是给足了裘鸿山面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亓官霂扬,他们在假山的另一侧。
亓官霂焱散漫地声音响起,听起来他心情不错,“你大婚朕也会去,你倒是成个亲给朕看看啊。”
“唉,怎么说着晋阳又扯到我……”
虞妆暖不需看就能猜到霂扬一脸苦闷的表情。
亓官霂焱负手而立,轻斥道:“你当朕整天跟你说笑是不是,行冠礼都快两年了,心还安定不下来,竟敢将父皇赐你的扇子随意送给青楼女子,要是旁人,朕必要了他的脑袋!”
这话虞妆暖信,这么荒唐大不敬的事,换了旁人亓官霂焱真有可能要了对方脑袋,虽看不见亓官霂焱的神情,但能想象到他此刻一定脸黑如墨。
霂扬呵呵两声尬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啊……”
亓官霂焱仍蹙着眉头,像个操心的兄长训斥不懂事的弟弟,“那种烟花之地你以后少去,母后让人选了几个名门淑女,皆是秀外慧中,你……”
前厅里仍是喜乐不断,伴随着宴席上传来些微推杯换盏声,霂扬很没有尊卑地打断了他的话,“皇兄饶命,臣弟福薄,实在消受不起,再说臣弟马上就要去平津山剿匪了,自当以国事为先啊。”
饶是圣明睿智如亓官霂焱,有时也会对霂扬的滑头感到头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弟死活不成亲……
良久,他也知道剿匪事大,松了口风,“等你回来,朕看你还用什么借口推托……”
及此,虞妆暖悄悄回了席上。
回宫没几日,家中便传来了好消息。太傅胞弟虞翁幸擢为从三品御史大夫。
外头流金铄石,绿荫苍翠,伴着鸟鸣声,酒儿一早为虞妆暖梳着发髻,在她身后道:“陛下果然器重咱们虞家,这对娘娘您来说是好事啊。”
虞妆暖没有答话,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叔父被拔擢当然好,但就怕陛下抬举虞家之意太过明显,这光芒怕刺了某些人的眼。
晨省后,片云遮日,院里忽地送来一阵凉风,梳月便提议去芳林苑转转。
一行人悠闲缓步至芳林苑,白蕊玉簪开得正好,琼英簇簇,芳香满园,使她想起那日他送的那支白玉钗,通体散发药香,后来她才知,钗体由三十六种药材熏染过,长期佩戴有安神养颜之功效,此等心思,令人无法不动容。
虞妆暖看着白玉簪,浅吟“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东南第一花”。
酒儿更是欢喜,“这花开的真好看,咱们摘些回去吧,既能插瓶,又能研磨做胭脂。”
虞妆暖任由酒儿忙活,笑着继续往前走,一路风景,渐渐行至一偏僻处,她也刚好累了,正要找地方歇息,见前方一个女人身影匆忙闪过,颇为鬼祟。
她疑惑地看了袖衿一眼,见袖衿同样如此看她,遂决定上前一观。
悄步上前,见那人正拿小铲子蹲在地上埋着什么。
虞妆暖发问:“你是何人?”
那人身形一震,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少顷,她犹豫着转过身来,虞妆暖一看,却是采女廖氏。
若不是每日晨昏定省,虞妆暖险些要不认识她了,这个廖氏走到哪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每次嫔妃相聚时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角落像个透明人,虞妆暖只当是性格使然,对此也不甚在意。
她在后宫最有存在感的一次,应该就是皇后遇刺案中,她的侍女帮着珍妃的侍女绿莹去取药,险些受到牵连。
虞妆暖问她:“你在这干什么?”
“臣妾……臣妾……”她支吾着,却第一反应把小铲子放到身后,完全没意识过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虞妆暖上前两步,吓得她连连后退,正好踩在她刚才埋得地方。
按说采女虽然只是从七品,但亦配了宫人服侍,有什么粗活也应该由宫人来干,她在此捯饬灰土非常蹊跷,而且一个宫人也没带。
虞妆暖与袖衿对视一眼,袖衿即吩咐身后宫人上前看个究竟。
廖秋莲忙解释:“臣妾想在此铲些黄土,回去种花……”
这谎言太拙劣,拙劣到虞妆暖不需多想便能拆穿她。
“仪鸾宫离这里可不近,为何要在这里铲土?何况你什么器皿也没带,怎么把土带回去?”
廖秋莲更是慌张,半句话也说不利索,“这里……这里风水好……臣妾的宫女回去取器皿了。”
挖土的铲子都带来了,就说明是提前勘测过,怎么可能没将器皿一起带来,她的谎言漏洞百出,搅得虞妆暖心里一阵烦躁,本想出来散心,看来是散不成了。
袖衿看出虞妆暖的烦躁,替她上前道:“采女还是如实说了好,否则召来采女的宫人却对不上话,采女或许会更烦恼。”
廖氏独身在此没有带宫人,应是瞒住了所有人,包括她的宫人也不知道她在此的目的,否则至少会让宫女替她把风,也不至于被发现的这么仓促狼狈。
日光透过树叶罅隙照进来,廖秋莲急得冒汗,却咬紧牙关不说话。
此处位于芳林苑西北角,很是偏僻,若非虞妆暖即兴而至,恐怕很难发现廖氏,但她身为皇后,发现了此等怪异之事又不能不管,瞧廖氏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她不想再多做纠缠,厉声吩咐左右,“本宫看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把这土翻一翻应该就能真相大白。”
身后太监立时上前推开廖氏,作势要翻她脚下土地,本也是不大的力气,廖氏却跌倒在地,神情落寞甚至绝望,虞妆暖开始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少焉,刘有全带人挖出一个黑漆木盒。他将盒子拿到虞妆暖面前,只见上面贴着一道黄符。主仆俱是疑惑。
虞妆暖示意打开它,袖衿谨慎,拉着她退后两步,接着便看到盒内放着不知谁的一缕头发,一方丝帕,以及一张写着八字的便笺。
袖衿率先惊呼:“是厌胜之术!”
跌坐在地上的廖秋莲,仿佛失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