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长久无言,屋外的沈青云一时也无话。
这般的沉默在普度寺外她就经历过一次,这一次重演也只是更加证明了程翊的动摇,在冯家和她之间的偏向越发明显。
银钿端着东西上前,看了眼书房,嘴唇动了两下。
沈青云微微摇头,示意敲门,里间交谈声顷刻消失,程翊的声音随之响起。
“什么人?”
“我听丫头说你回来了,刚巧炉上煨着甜汤,所以给你送来尝尝,晚上有什么想用的吃食吗,我好让人告诉小厨房一声。”
沈青云话还没说完,书房的门就被程翊打开,他面色有些慌张忐忑,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半晌,又看了眼天色,讪笑着道:“不是去沁水长公主的赏荷宴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什么甜汤还值得你亲自送,只消说一声,我让人去拿就是了。”
银钿福了福身将甜汤端了进去,里头几个或瘦削有须或衣冠楚楚的门客纷纷起身朝着沈青云拱手道谢,不住地称赞她贤惠端庄秀外慧中。
沈青云微微侧身只受了一半的礼,含笑道:“宴上太热,我有些受不住就先走了,你和先生们——”她看了里面一眼,“还有要事吗?你近些日子都少在府中,好容易今儿得闲了,我有事想和你说。”
程翊眉间闪过一丝烦躁,又在沈青云看过来时快速隐去,沉吟了下:“是还有些话没说完,事关朝野不敢疏忽,这才请他们过来帮忙出些主意。”
他手掌落在沈青云肩头安抚了下,“要是不着急的话,等我回房了再说?”
慈眉善目的董先生刚喝了口甜汤,闻言急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二郎君这几日为工部费心劳力,一大堆章程摆在案头等着决策,若是晚一分只怕都容易误事。”
沈青云扫了眼他们,唇角轻勾,都是一群混吃混喝的废物酸儒,真本事没有,旁门左道一堆,不过是想趁机劝着程翊和冯家女郎喜结连理,到时候他们也能沾光顺风直上。
“好,那你注意身体,先生们都在府中,即便要商量事情也不急在这一刻,我先回了。”
程翊舒了一口气,很是温柔小意地将人送出书房,直到看不见对方身影后才没了笑,慢条斯理的转身进去。
董先生擦了擦嘴,“郎君若是喜欢娘子,日后等冯四娘子进了府,不妨给个媵妾的位置,再去求陛下赏赐个诰命,和如今也相差无几。”
旁侧神采奕奕的胖老头听见,忙诶了声:“这不行,哪有无缘无故贬妻为妾的,说出去郎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对面端着甜汤喝得起劲的柴先生笑道:“哪里无缘无故,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二娘子嫁进府中四年,至今未得一儿半女,便是休妻另娶都使得,郎君心善又顾念过往的夫妻情谊,只是贬为妾侍,还愿意求来诰命,说出去只怕是万中无一的良婿。”
“而且,”董先生接道:“二娘子家中毫无助力,现在郎君停职,也无从下手去查探缘由,冯家就不同了,祖父是户部尚书,父亲在御史台,两个兄长一个在南衙禁军任职,一个在准备科举。”
他看着程翊的面色,又下了一记重锤:“郎君也不愿长久待在工部,仕途不得寸进吧?况且我听说——”他双手作揖朝着皇城一拜,“有意在宗室挑选继任,郎君膝下空空,连一争的机会都没有。”
程翊听得心烦意乱,顿时觉得今天喊他们过来不是什么明策,倒不如和父兄一起说话,也不至于要在两个女人中间纠结犹豫。
然而董柴二人的确又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哪怕不是为了那个位置,他也得有自己的孩子,总不能真让旁人误会他有什么问题吧?
沈青云走出程翊的视线之外就沉下了脸,银钿看得心下急跳,又不敢硬劝,只能当个低头的鹌鹑回了院子,金穗瞧见,一把把人拽过去角落里通气。
沉默凝滞的氛围一直到酉时程翊从书房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打水端菜忙得团团转,沈青云看见不免笑了笑,将腕上的珠串镯子卸下,发髻也只松松挽在脑后,簪了朵芍药作配。
金穗按着往日的习惯布菜,两人都互有心事,桌上半晌无话,只有碗筷汤匙丁零当啷的声音。
“不是说和先生们商量朝事吗,解决了吗?”最终还是沈青云先开口。
程翊不知为何也莫名松了心弦,他挑了一筷子蟹酿橙到沈青云碗里,温声道:“暂时有了眉目,还要后面根据情况随时调整斟酌,最近疏忽你了,后两日我休沐,我陪你出去逛逛?”
沈青云径直略过蟹黄,挑了鳜鱼块浅尝,说话时漫不经心,却直中要害:“是还在迟疑要不要娶了冯四娘子,还是纠结我和她谁做大谁做小?”
“砰”的一声,金穗手里碗筷猝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她在怔愣之下条件反射的跪地请罪:“奴婢该死,毁了郎君娘子用膳的雅兴!”
程翊手里的汤匙也当啷掉在瓷碗里,他只慌了一瞬就恢复镇定,“青云,你,你是不是听外面人胡说了什么?”
“退下吧。”沈青云不答他,反而看了眼金穗,抽了腰间帕子擦嘴,“我和郎君有话要说,你们守在外面都别进来。”
金穗满头大汗,恨不得立时眼瞎耳聋,也不至于听见这么个秘密,她抬头觑了眼沈青云的脸色,知道对方看起来越是平静,心里头怒气就越大,然而她也不敢留下听两个主子掰扯私事,只好惴惴不安的躬身出了门。
“我听见了你和几位先生的谈话。”沈青云也不和程翊虚虚实实的套话,眼里几丝讽笑,很是直白的道:“冯家女痴情,郡王现今有意纳了吗?”
心头大石轰然坠地,下午刚入口的甜汤此时就变成了满嘴的苦涩,看着沈青云波澜不惊的面庞,程翊自诩也是了解她的,万不敢再说假话:“那是先生们为了我的仕途着想出了几个主意,我并未同意!”
“仕途?”沈青云呢喃了声,讥笑:“事到如今还在说你的仕途,你想要一个什么仕途?你本就是宗室出身,就算没这个仕途,这辈子也锦衣玉食,不必和百姓争食!”
“就算我不清楚宫中那位的秉性为人,你是他堂弟难道也不清楚?那位是会看在姻亲关系上就给你大开方便之门的性子吗,要真是如此,我怎么不见中书门下两位侍郎府上如何高掌权柄,万人之上?”
长久以来的柔情蜜意终究在他不断的隐瞒辩解之下轰然瓦解,沈青云只觉得眼前的程翊好像被权力仕途迷了眼糊了心,他们初识的时候对方根本不在意这些,只想做个逍遥闲人游山玩水看遍大好河山,短短几年就悄然变了样。
与其说面前的人是她认识的程翊,倒不如说是披了层人皮被权势支配的傀儡。
“那你又知道些什么?”程翊勃然变色,“你嫁给我不就是为了襄王府的身份地位吗,不就是因为我能给你荣华富贵吗,不就是这些权势让你改头换面扶持沈家?你现在得到了这些,就可以说不稀罕不在乎了,那我呢?我为了娶你付出了什么你知道吗?”
程翊起身几步上前,握住她手腕逼问:“你告诉我,我不是襄王的儿子,不是什么弋阳郡王,只是市井民巷中靠卖力气养家糊口的男人,你会不会看上我,会不会嫁给我?”
他眼里仿佛蹿出火苗,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沈青云。
沈青云一瞬间气极反笑,她的确是为了权势汲汲营营,利用美貌处心积虑搭上程翊,然而这一切他不知道吗?当初既然知道开始不过是权势与美色的交易,那这时候又来委屈不满什么?
“不会!”她斩钉截铁的道,“明白了吗?你不是宗室子弟,不是弋阳郡王,我凭什么要高看你一眼,凭你的才华还是这张脸?市井里多得是才华出众相貌俊俏的,终其一生可能都翻不了身,我为什么要找个人一起过苦日子?”
“我和你来往,我嫁给你,就是因为你郡王的身份,我就是这么一个贪慕权势嫌贫爱富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沈青云!”程翊攥着她的手臂,近乎咬牙切齿,心脏里似愤怒又好似不甘心,驱使着他开口:“这几年你就没有一点动心吗,不为我的身份,只是因为我这个人。”
沈青云鼻尖一酸,仰着头直视他,“你都已经和那群酸儒在筹谋另娶的事了,居然还能腆着脸问我?”她倏地冷笑一声,“动心又如何,不动心又能如何,想让我吃了这个哑巴亏,看着另外一个女人占了我的位子,然后乖巧顺从的在后院等你偶尔的宠幸?”
她猛地用力从程翊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后退两步,嗤笑道:“何必还要做戏?程仲甫,你扪心自问,你没有为这个提议心动吗?”
那股气骤然一消,程翊终于从被揭发的震惊愤怒中回神,他看着那张因为生气发怒而更显得艳光四射的脸庞,不由得愣了下。
沈青云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内作呕,随手将旁边的联珠瓶打碎,噼里啪啦的声音把人惊醒。
“滚出去!”
程翊憋闷,却也知道眼下他们都难以平静下来好好说话,留在这里只有无尽的争吵和压抑窒息的气氛,然而长久以来养在骨子里的傲性又让他不愿意脸面尽失的离开。
“你一日是弋阳郡王妃,就要尽好郡王妃的本分,在这个院子里所有人都要听我的吩咐,该出去的人是你!”
沈青云气笑,朝着他呸了声,桌上碗碟几上花瓶都紧随其后直冲着他飞去,桩桩件件都对着脸。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