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静静地与陆砚修对视着,眼神无波无澜,还是和从前一个样。
“二公子雅性,奴婢却还要急着回去伺候小姐。”她淡声道。
陆砚修轻摇折扇,唇角带着温和无奈的笑意:“你每次见我都这样,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罢了,我也不碍你了,只是正好看着你了,想问问二姐身体如何,听说她今日受了惊吓,有些担心。”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今日出府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来了,终于来了,以他陆砚修的缜密心思,自然是要假装不经意地试探一番,确保事情没有东窗事发。
能向她打听,说明此人表面似乎欣赏她,
觉得她不一样,其实在他心里,她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下人罢了。他以为随便编个理由就能糊弄过去,以为下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任由他们主子摆布。
凌青垂眸遮住眼中的讽刺,轻声道:“是渚碧死了。”
“渚碧?”陆砚修摆出一副回想的样子,思考片刻才忽然一惊:“是………二姐身边的那个丫鬟?我好像听说她因为什么事被赶出府了,就死了?”
“是啊,出府后她便在客栈里自尽了。小姐去看了那场面,受了惊吓,崔大人一直在安慰她。”
陆砚修手中的折扇停了停:“自尽?为何?”
“奴婢也不知道。”凌青摇头,神色有些害怕,“只听见崔大人说渚碧的死与小姐无关,让小姐不要自责。奴婢当时在外候着,那等场面,奴婢也不敢看。”
她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悲伤:“只是没想到渚碧会选择这样的路,她死了倒是解脱了。可怜小姐,一直自责难受,不停地说是自己害死渚碧的。奴婢好不容易给她调养好的身体,就又………”
她低下头,神情愁苦,宛如一个为主子操碎了心的忠仆。
陆砚修眸中的试探之意渐渐消散,也叹了口气:“可怜二姐了,既然如此,你早些回去照顾二姐吧,我改日定去看她。”
“是。”
凌青恭敬行礼,目送陆砚修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缓缓直起身,眸中的温顺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冷意。
————
月露榭内。
陆沁这几日一直反反复复做着噩梦。她每夜一入睡,便是辗转反侧,睡着睡着额头就满是细汗。
“渚碧……渚碧你别死……”
“不要……血……好多血……”
“渚碧!”
陆沁猛地坐起,大叫一声,双眼惊恐地瞪大,胸口急剧起伏,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凌青立刻走到床边,轻拍她的后背:“小姐?您又做噩梦了?”
陆沁脸色苍白,眼中还带着惊恐:“凌青,我又梦见渚碧了。她浑身是血,说是我害死了她……”
说着,她不由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凌青伸手轻轻扶起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神情认真而冷静:“小姐,小姐!渚碧从来都不是你害死的。
“可是……”
“听我说。”凌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坚定,“渚碧是被另有人害死的,与你无关。我们现在该做的,是找出这个真正的凶手,而不是一味沉溺于噩梦。”
陆沁怔怔地看着她。
“那封遗书,分明就是凶手故意写的,为的就是让小姐您陷入悔恨自责。小姐越是痛苦,真正的始作俑者就越是得意。您现在应该想想,到底是谁,与渚碧暗中有联系,且与您为敌。”
这话一出,陆沁猛地一怔,抬起头来。
她愣了一会儿,随即爬起身,一把抓住凌青的手臂:“什么意思?你是说……杀死渚碧的人是我们身边的人?”
“渚碧本身接触的人就有限。”凌青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会死,只能说明当初陆屏背后还有人指使。那个主子是真的。”
陆沁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她缓缓放开手,整个人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青看着陆沁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内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个善良天真的小姐,一直生活在祖母的庇护和身边人的谎言中,近日里一番番的打击,实在是对她伤害太大。
但没办法,有些事,总得她自己熬过去。
只是………
她不由攥紧了一下手指,因为她在思索,自己是否要将调查所得告诉陆沁。
告诉陆沁,她的贴身婢女是被她最疼爱的亲弟弟所杀,连之前的偷盗背叛也是他指使的?陆沁会信吗?先不说陆沁本身就重感情,就算这事放在她这么个薄情寡欲的人身上,大概也不会完全相信。
所以……她现在不能说。她不能将所有的宝押在陆沁这个变数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做好了决定。
“小姐先歇着,奴婢去给您端药。”
为陆沁掖好被子后,她转身走向茶药间。
刚到门口,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令徽正背着手,看着陆沁房中的窗。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却莫名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凌青也能感受到他眉宇间的愁色。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座雕像,一心守着自己的心中人。
“崔大人。”凌青走过去,行礼。
崔令徽转身,看见是凌青,连忙问道:“二小姐怎么样?我听下人说她这几日总是做噩梦。
凌青点头:“小姐确实睡得不安稳,奴婢正好去给她端碗安神的汤药。”
“都怪我。”崔令徽自责道,“若不是我那天允了她进去,她也不会受那么大的刺激。”
“崔大人若是不让小姐进去看,更是给小姐留了遗憾,她将会抱憾终生。”
崔令徽叹气,正要再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令徽哥哥!”
一听到这个称呼,凌青立马皱起了眉头。
果然,陆皎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甜美的笑意,身上的衣服也一看就是新裁新制的。
“令徽哥哥,你近日公务不忙?”她快步走到崔令徽身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埋怨,“你一来就先往二姐院里跑,都不来看看我。”
凌青差点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鄙夷。长姐收到惊吓,卧病在床,她进了这院子竟一句不问,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眼里只有自己的姐夫。
这种只会围着别人的男人转,且自私自利至极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被教养出来的。
崔令徽蹙着眉,往后退了一步:“三小姐。”
陆皎却浑然不觉他的疏离,径直想去挽他的胳膊:“二姐病了,这小厨房估计也没开灶。我那准备了你爱吃的白龙臛,你去我那用饭吧?”
“三小姐自重。”崔令徽冷冷躲开她的手。
陆皎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脸色一变:“什么自重?”
“我是二小姐的未婚夫。”崔令徽打断她的话,声音也发严厉,“三小姐,请注意分寸。”
“去我院里用个饭就没有分寸了吗?令徽哥哥,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忘了你送我的瓷娃娃了吗,你那时还夸我………”
因为崔令徽在她小时候送了她个瓷娃娃,她就“恩将仇报”缠上了人家,还动不动就拿这说事,似乎这瓷娃娃是他俩定情信物似的。
凌青冷不丁的出了个声:“三小姐是听说了二小姐病了,特意来看看的吧,那请随奴婢进去。”
陆皎听到她清冷的声音,目光瞬间转移到她脸上,很快,她便认了出来。
“好啊,”陆皎咬牙切齿:“又是你,上次泼了我一身水,还嘲讽我,你就仗着有人给你撑腰是吧!亏你进府的时候装得像模像样,我还求母亲收了你!”
她指着凌青,一脸愤懑不甘地看着崔令徽:“令徽哥哥,这贱人上次泼我水,绝对就是二姐指使的!二姐一向心胸狭窄,也不愿意让我见你!要我看,她现在生这些病全都是因为她自己憋出来的………”
“够了!”崔令徽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请你说话注意分寸!二小姐是你的长姐,她卧于病榻你不关心就算了,还出言诋毁,这是悖逆伦常,品行不端!她是我的未婚妻,容不得你如此无礼!”
这是崔令徽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一向温文尔雅的大理寺少卿,此时眉眼间尽是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凌青看向陆皎,以为她多多少少会有些理亏的说不出话。
谁知,这位三小姐是被吓住了,但只有一刻,她的眼泪很快就瞬间涌出:“你……你竟然为了她凶我……”
“你就这么凶我!!!”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似乎受了天大的冤屈。
凌青看得目瞪口呆:“………”
没救了,就这样了。哪凉快哪埋了去吧,这样的人留着也是浪费干粮。
如果脑子能当饭吃,这人已经被饿死八百回了。
崔令徽显然已经筋疲力尽,转过身不再看她,只冷声道:“二小姐还在屋里休息,你不要吵着她,回去吧。”
陆皎似是还不甘心,在原地站了许久,眼巴巴地看着崔令徽,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她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崔令徽只是一时生气。可崔令徽一直背对着她,分明是不想再理会她的意思。
陆皎咬了咬唇,终于不得不转身离开,却是一步一回头,满脸不舍,直到彻底看不见崔令徽的身影,这才真正走了。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
崔令徽闭了闭眼,长叹一声:“让凌青姑娘见笑了。只是她是二小姐的妹妹,我也实在不好说太过了。”
“大人言重了。”凌青垂首道,“奴婢去看看小姐醒了没有。”
———
夜深,陆府一间堂屋内。
此屋四壁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打造,墙上悬挂着前朝大书法家卫鹤辞的《松风帖》,字体飘逸如云。博古架上陈列着青瓷,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紫檀木的书案上,端砚墨迹未干,几支毛笔斜倚在洁白的笔山上,旁边散放着几卷线装古籍。
室内焚着上好的沉香,香气清雅不浓,正适合夜读。
陆砚修正伏案挥毫,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写下几句诗词。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轻吹墨迹:“这首如何?”
对面那人接过诗笺细看,点点头:“不错,比前些日子那首有长进。你这字也越发有章法了。”
陆砚修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唇角微扬,那种周身的自信太过,甚至已经算得上自负了。与他之前那副温润清隽的样子判若两人。
“近日里读了些什么书?”对面那人又问道。
“一直在读《权谋策》,想着读史可以明智,做人如做官,总要明白进退之道。”陆砚修笑着回答。
“嗯,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你有这般觉悟,我很欣慰。”那声音满意地说道,随即,又话锋一转,“那个丫鬟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陆砚修眸光微敛:“中间出了些岔子,但好歹是干净解决了。要不是她非要见我,我派个人去做就是了。”
他将手中茶盏重重往桌上一砸,话里带了几分狠劲:“我哪想到她这般难缠,非哭着闹着要名分,要不就讲事情抖擞出去。我本就想以绝后患,这下正好直接动手了。”
“她还想要名分?”对面的声音带了些嘲讽,“真是可笑。这种出身的女子,逢场作戏一场便罢了,竟还妄想登堂入室?要不是看她有些用处,我根本不会让这种人留在你身边。”
“还是您有先见之明。”陆砚修微微一笑:“她有美貌,却实在是太蠢了。竟真的相信我是全心全意的爱她,所以才如此干脆的背叛了二姐,盼望着和我相守一生。”
这话说完,对面那人听了,不由低低地笑了两声,似乎这是什么极其有意思的事情。
“你能看透这点就好。”那人笑完又说,“男子总是有些需求,找几个干净女子也无妨。但绝不能让她们生了不该生的心思。”
这声音轻描淡写,尾音微微上挑,对一切都是漫不经心。
“若不是怕她胡说八道,我兴许还真会把她养在外面。”陆砚修道。
烛光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火苗摇曳不定,将房间里的影子拉得扭曲而诡异。就在这一瞬间,烛光的光芒完全照亮了说话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让见过之人都为之赞叹的美丽面庞,温婉动人,兰心蕙质。只是那双总是温柔如水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阴鸷的寒光。她的嘴角还保持着平日里那抹温和的笑意,但在此刻的映照下,却显得格外诡异。
正是那位被誉为“京城第一贤夫人”、慈悲善良,疼爱继女的陆夫人———林雪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