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了数日,月露榭的海棠花被打的得稀稀落落。一阵风而过,卷着雨珠掠过花朵,又带落几片,在地上晕开了一小片红。
雨水顺着檐角淌成细流,在石阶前汇成浅浅的水洼。
凌青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端着刚从茶药间拿来的汤药,脚步从容地穿过雨雾。
她今日还穿着那件青色衣裳,只是裙摆被细雨打湿了一角,贴在纤细的脚踝上。雨雾中,她的身影显得更单薄了,被风一吹,勒出几分弧度,仿佛一下子就能折断似的。
走到屋檐下,她轻巧地收起油纸伞,任由檐角滴落的雨珠在伞面上汇聚成线。
透过雨幕,她转过身,淡漠的目光看向远处,似在看雨,又似什么也没入眼。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转身推门而入。
陆沁的病自从上次受惊就没好,先是头疼欲裂,继而发起高热,请了大夫来看,也只是开了些药。她又心绪不宁,需要静养调理。这一病,便足足躺了四日。
凌青这几日也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端药喂汤,擦身换衣,事事亲力亲为。她也有几日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了,晚上都是直接在榻边的小凳上打个盹。
没办法,陶嬷嬷和谷翠至今还对渚碧的死难以释怀。且是她当初为了博取陆沁信任,鼓动陆沁去看了渚碧尸体,才引发这病。她不能不负这责任。
“你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陆沁看着她进来,虚弱地转过头,眼中满含歉疚,“我这病也不是什么大症,你何必如此劳累自己?”
凌青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小姐说哪里话,照顾您本就是奴婢的本分。再说,您这几日确实好转了许多,面色也有了血色,想必很快就能痊愈了。”
除了府中大夫开的汤药,她还每日给陆沁按跷、食疗,各种能养心安神的招数全上了一遍,的确也颇有成效。
陆沁强撑着坐起来,轻轻握住凌青的手,声音轻柔:“这些日子若没有你陪着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凌青,真的谢谢你。”
凌青与她对视片刻,也微微一笑。
她连忙将药碗拿过来:“小姐,奴婢服侍您喝药。”
待陆沁低下头喝药时,凌青垂下眼眸,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守着外面的小丫鬟探进头来:“小姐,老夫人身边的兰嬷嬷送了好些东西来,说是传凌青姐姐去老夫人那问个话。”
凌青应了一声,转身安抚陆沁:“小姐您先歇息着,奴婢去去就回。”
陆老夫人最近身子也不大爽快,但没有一日不记挂着她的孙女。哪怕自己来不了,也得每日传唤凌青去问问陆沁的身体。
凌青恭恭敬敬答了后,又被仔细询问了陆沁的心情和饮食,被叮嘱了好几句饮食禁忌,这才又提着一大盒补品离开。
提着食盒出了老夫人的院子时,春雨已经停了,但地面还湿润着,空气中弥漫着清润的气息,是泥土松过的清甜,混着沾满雨水的草芽味儿。
凌青本想直接回月露榭,却不由在此刻驻足。这种充满生机的味道,让人心神一清。感觉在这种春雨初歇的时候,也没必要像以前一样急匆匆地回去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刻意还是无意,这次选择了一条远路,径直朝陆砚修的院子方向走去
刚走到院门附近,就听见门口几个小厮的抱怨声。
“这都连续多少日了?公子每夜读书到三更,我们也得陪着守夜,实在是熬不住了。”
“就是啊,以前二公子虽然也用功,但不至于这般拼命。这几日简直像是着了魔一样。”
“没办法……互相倒着来吧。”
凌青内心冷笑一声,陆砚修这是在做什么?用狂读书来忏悔自己的罪行?看他那副样子,似乎也并不后悔啊。
她放慢脚步,缓缓走着。
接下来还是些抱怨,却都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她刚想离开,却紧接着传来的话却让她脚步一顿。
“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最近这么重视二公子的功课,这几日每日都来书房,二公子的功课还需操心么?”
“你不懂,”另一个年长些的声音说道,“夫人出自簪缨书香世家,据说他们林家最看重的就是学问。三小姐吧……咳咳……就这样了,那只能把功夫全用在二公子身上了。”
林雪桐最近每天都去查功课………
凌青把这条讯息记在脑中,面无表情地迅速离开。
她一直在想,林雪桐若真是像表面上那样温柔如玉,宽厚仁和,怎么会教养出这样两个儿女。
女儿骄纵成性,自私狠毒,一颗心拴在自己姐夫身上;儿子更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装得温润,其实背地里都犯下了杀人的勾当。
那么自小教养他们长大的林雪桐,就真的清清白白,对自己儿女毫无所知么?
那绝不可能,后宅中的女人,除了陆沁那样的,还有哪个心思简单的。能做稳陆府继室的位置,还让别人都挑不出一丝毛病,这女人必定有极大的魄力。
凌青低着头匆匆往回走,快走回月露榭,经过一道回廊时,前面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凌青?”
凌青抬头一看,只见林雪桐一身浅紫色的绸裙,站在回廊尽头的小径上。她身后的大丫鬟也捧着一个食盒。
真是……说谁谁就来了。
“见过夫人。”她敛衽屈膝。
林雪桐温和笑着,问道:“你怎的这个时候在这里?”
“奴婢刚从老夫人那里为小姐取了些补品,正要回去。”
“原来如此。”林雪桐点点头,叹了声气,声音里全是关怀之意:“沁儿的身子到底如何了?前天看了她一次,还是不大好,我这心里一直惦记着。”
“劳夫人挂念,这几日小姐已经好了许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雪桐似是真的关心至极,柔声道:“我正好也要去看看沁儿,随我一起吧。”
此话一落,凌青心中瞬间崩紧,指尖也不由在看不到的地方收紧。
但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分毫,轻声道:“奴婢遵命。”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陆沁的院子。路上,林雪桐不时地询问陆沁的病情,问得很细,言语间全是担忧。
“我虽不是沁儿的生母,可这些年的相处,感情早已不同寻常。”林雪桐垂下眼眸,神色自责而温柔,“皎儿活泼,却太过任性。沁儿懂事,又身体柔弱,总是会让我多心疼一些。不过还好有你在沁儿身边,我还能稍微安心些………”
说着说着,三人便进了陆沁的房中。
陆沁一看到林雪桐,便要从床上坐起来:“母亲………”
“别,别起来!”林雪桐急忙过去扶着陆沁躺下:“沁儿,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虚礼。”
她看着陆沁苍白瘦弱的脸颊,声音里也带上了颤抖:“你看看,这两天又瘦了。都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陆沁眼中也盈上了泪水:“母亲,您别这么说,是女儿自己身子弱,与您何干?”
两人这般情真意切,若是外人看,还真以为这是对亲母女。
陆沁可能是真动容,但林雪桐………
凌青冷眼打量着林雪桐。
“母亲,我已好了不少了。这都多亏了凌青,渚碧走后,我一蹶不振。多亏她一直照料我的身体,又开导我。”
“你身子好了就行,当初我让凌青进你院子,果然没错。”林雪桐轻抚着陆沁的头发,微微笑着瞥了凌青一眼,“她的确照顾得用心,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她毕竟年轻,进府时间又短,有些事情可能考虑不周。以后府中有什么大小事情,沁儿可找我商量。”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毛病,林雪桐柔柔的语气也并无不妥,但凌青就是立马察觉到了不对。
这是在暗示陆沁,不要步渚碧之事的后尘。她凌青入府时间短,不值得过分信任。
这分明就是离间,不,不止是离间,她是想让陆沁只信任她一人。
她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心中的猜测越来越确定。
“凌青,你去帮我拿那个鸿雁丸。”聊着聊着,陆沁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对凌青说道。
自打她当上陆沁的贴身婢女时,陆沁就已经服用这鸿雁丸许久了,每日一粒,从不间断。
“是。”她刚要去,就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在台子上那个紫檀木匣子里,对吗?”林雪桐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转身对她身后的丫鬟说道:“去把那个紫檀木匣子拿过来。”
丫鬟应声而去,很快便从台子侧边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陆沁欣然接过,从中拿出了一颗的鸿雁丸。
她如削葱根般的手,轻捻着那枚蜜色药丸,悠悠叹气:“这还是渚碧给我买的………听说这鸿雁丸极其稀少,能够增强身体根基,渚碧当初为了买这个,可跑遍了京城。”
说着说着,她又眼含泪水。
林雪桐心疼地扶着陆沁的肩膀:“我知道你舍不得渚碧……”
母女相依,两个人看起来再自然不过。
可凌青此时,内心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林雪桐虽然这些日子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说几句话就走了,从未在房中久留,更不曾仔细观察过陆沁的闺房摆设。她为何会如此清楚地知道那药在紫檀木匣子里?
且听陆沁语气,这显然是她第一次提起此药,更不存在林雪桐以前知道的可能。
这药又是渚碧买来的………
也许,渚碧、陆屏、陆砚修,全都是听命于一个人———那个藏在最后面布局,伪装的最好的人。
她从一开始的目的就很明确,那就是————
毁掉陆沁。
——————
陆沁果然没两天就身子大好了,虽然还是恹恹的,提不大起精神,但已经可以坐着看书了。
凌青端着药碗进来,默默在一旁桌子上放下。
陆沁仍翻着手上那本书,看了许久,才忽然发觉身旁人一直没有动静。
她抬起头,看着凌青。
这个一向清冷的少女,脸上的神情永远都是不符合她年纪的稳重老练,但此刻,竟然又多了点欲言又止的情绪。
“怎么了,你有话要与我说吗?”陆沁连忙放下书问道。
凌青之前犹豫再三,这次也是下了大的决心,决定要按照心里所想去做。
“是的。”
陆沁第一次见她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有些愣了:“啊……那你………”
话还没说完,凌青就忽然跪下,这一下动作很猛,直接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凌青!”陆沁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凌青抬起头,眼睛直视着陆沁,一字一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是不符合我的身份的,是逾越之话。所以我提前向小姐告罪。我想说,我已经查出杀死渚碧的凶手是谁了。”
陆沁伸出的手微微一颤:“你……查出来了?”
陆沁此时的脸色很古怪,她似乎是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害怕知道。她的眼神似乎涌动着一丝哀求,哀求凌青不要说出来。
凌青奇怪于她的表情,但还是继续往下说:“渚碧的死先放在后面,我想先给小姐看一样东西———”
她摊开手心,手心里赫然是一粒鸿雁丸。
“奴婢该死,未经小姐同意便拿了一粒去查验,发现里面加了极少量的铅霜。其毒性微弱,日常把脉根本察觉不到。但随着日积月累,便会损伤气血根本,使人越来越虚弱。”
话音一落,陆沁整个人僵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似乎回过神来,“你………”她的声音颤抖着,“这不可能,这是渚碧在外面为我寻的………”
“渚碧如何能寻得这样的药,这必然是幕后之人指使她将这药给您,让您精气耗尽。而渚碧也根据这个想出了巫蛊之术,来陷害我。”
陆沁唇瓣微颤,声音细若蚊呐:“你是说……”
“渚碧早已不是从前的渚碧了。”凌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她不但盗取小姐的嫁妆,更是对小姐的性命毫不在意。这一切,皆因她已另谋主子,心早已不在小姐身上。”
“我与她自小一同长大,她什么也不缺,她,她为何要另谋主子?”
“若是因为………情呢?”
陆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爱上了一个人,那人许她此生一人,此世荣光。她便心甘情愿做了那人的棋子。”
陆沁心头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仍然没有开口。
在陆沁涣散的眼神中,凌青的声音越来越沉重:“那人就是———”
“二公子。”
陆沁如遭雷击,整个人活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那母亲可知晓………”
凌青看着陆沁苍白的脸色,心中涌起一阵不忍,但事到如今,必须得全部说出来了。
“我想,陆砚修所做的也只是搭上渚碧罢了。真正谋划这一切的人,大概就是夫人……她从一开始就想要了小姐的命,并不知不觉的掏空那些嫁妆,又找了陆屏做替罪羊。事情被揭露之后,她与陆砚修便杀了渚碧灭口。”
从小一同长大的侍女、温文尔雅的弟弟、和蔼温柔的继母………一夕之间,这些她曾经最引以为重的人………
全都崩塌了。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原来如此……原来都要害我……”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带着绝望,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
“小姐……”凌青轻声唤她。
陆沁缓缓转过头,看着凌青,眼中已经没有任何光亮。
“我早就该想到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我早就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