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三)

    逄楚之下台后,台下久久不能平静。

    片刻之后,顾太师才抚须微笑,朗声道:“诸位才艺已展,接下来便是以'惜春'为题,各赋诗一首。”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笔墨纸砚一一分发。园中原本的窃窃私语声逐渐消散,只有纸张翻阅和研墨的细碎声。

    陆沁接过笔,下意识地看向身旁,却发现逄楚之的座位空了。

    “楚之呢?”她轻声问道。

    凌青和谷翠摇摇头,都表示不知道。

    陆沁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片刻,终是什么也没有。她微微蹙眉,心中略有疑惑,但很快便将这份困惑压下。毕竟此时此刻,作诗才是最要紧的。

    凌青上前,为她研墨蘸笔,墨汁在砚台中缓缓晕开。

    陆沁接过笔,开始思索这次的题目。

    惜春.........不过就是春光易逝,韶华难留,所以要珍惜。写来写去,都大差不差,很难出新意。

    陆沁凝视着纸张,竟第一次有些犹豫,不知从何写起。但她脑海中,却隐隐浮现凌青的声音——

    “小姐不要被这些规矩束缚..........一切尽凭自己兴致便可。”

    “您一味退让,只会让那群人愈发得寸进尺.......”

    正因春光易逝,所以更要活出自己的心意。与其哀叹春色匆匆,一轮接着一轮,不如趁着春色正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成为自己一直想成为的人。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缓缓写下:

    十分春色七分尘,两分随波一分云。莫向东风赊旧梦,惜花须是看花人。

    凌青正替她研墨,余光瞥见了陆沁纸上的诗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莫向东风赊旧梦,惜花须是看花人。”

    唯有真正活在当下,才能懂得什么叫做珍惜。

    这立意......倒是出人意料。若放在以前,她是绝不会相信这诗是陆沁写的。只因陆沁一向软弱重情,缺乏主见。看来这段时间的接连打击,确实让她的心境有了变化。

    凌青不由看向陆沁专注的侧脸,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一炷香的时候还未到,各位公子小姐也都在埋头苦想,只是有两个人显得格外游刃有余。

    陆砚修正襟危坐在案前,似乎早已完成诗作。他虽面上还是温润,眉宇间却带着志在必得的神色,仿佛这诗魁的桂冠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陆皎.......就更别说了,她大咧咧的将诗作摊开在桌子上,一会儿笔掉在地上,一会儿又那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早已完成。

    终于,过了片刻,顾太师轻咳一声,示意时间已到。下人们再次井然有序地上前,将诗稿一一收齐,小心翼翼地送到几位夫子面前。

    等待的时间里,园中重新热闹起来。世家公子们在讨论刚才的才艺比试,闺阁小姐们一脸紧张,扇着团扇互猜诗文结果。

    在一片喧嚣中,陆沁却异常平静,心中没有丝毫忐忑。也许是出于对凌青的信任,她心底有一种莫名的笃定。

    约莫一刻钟后,顾太师起身,手中拿着几张诗稿。

    “诸位静听,评选结果已出。”

    园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等待。

    “诸位公子小姐才情出众,令老夫甚是欣慰。”顾太师朗声道,“然诗词一道,向来高下立判。今日便按男女分别,各取前三甲。”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众人胃口,直到大家都等急了之时,才看向男子一侧。

    “男子诗才,当推陆府二子,陆砚修为魁首!”

    霎时间,声音四起。陆砚修面带谦逊之色,起身深深一揖:“学生才疏学浅,愧领诸位夫子青睐。”

    话说得漂亮又谦虚,但凌青还是能从他眉宇间看出得意之色。

    这般装模作样,当真是比逄楚之那厮,还要令人作呕。

    顾太师继续道:“次席乃大理寺少卿,崔大人。”

    崔令徽本就是科举状元出身,文韬武略在一众人中都是望尘莫及。他公务繁忙,这种雅集本是没理由来的。但为了见见陆沁,他还是来了。

    只是毕竟官职在身,身份不同座下人,才艺比试自然是不参与,也就只能在作诗上玩一玩了。

    宣布完男子三甲,顾太师转向女眷席:“至于女子诗才........”他顿了顿,园中顿时安静如水。

    “魁首之位,当属陆府二女,陆沁。”

    这话一出,满园掌声如雷。陆沁款款起身,敛裾行礼,姿态端庄。这接连两次夺得魁首之举,让众人赞叹不已。

    第二席是左散骑常侍许家的长女。

    “第三席.......”顾太师拖长了声音,“是陆府三女,陆皎。”

    这话一出,园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不少人面露诧异之色。

    “陆大人真是教子有方,个个都是拿云攫月的好资质!”

    “只是这陆三小姐,是出了名的骄纵无脑,惹过不少是非。今日弹琴就叫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诗赋上竟也有如此进步?”

    凌青挑了挑眉,心中也颇感意外。琴艺之事,还能提前准备,靠勤补拙。这诗赋,只有当天才能知道题目,不可提前准备。她一个从来不去听学的草包,如何能.......

    谷翠更是愤愤不平,压低声音对凌青说道:“这三小姐最近到底怎么了?琴艺忽然精进也就算了,连诗都能得第三?我才不信她有这本事!”

    凌青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____________

    日轮正中,在青石铺就的园径上洒下层层光影。

    宴席已开,满园珠翠云集,雅音袅袅。

    各家府邸皆按品级尊卑依序而坐,每席皆铺锦缎桌布,桌上菜肴全是寻常难得一见的珍馐,一盏盏的燕窝官燕、层层的鲍鱼海参,更有江南春笋、塞北熊掌、南海鱼翅.........

    丝竹之声从园中雅亭传来,那是特意从教坊司请来的乐伎,每一曲都是极致的雅乐。几位舞姬立于□□一侧,皆是十五六岁的妙龄,身着罗裙,手持团扇,一颦一笑间尽显风情。

    陆皎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林雪桐已在那等候。

    “母亲!”陆皎走过去,抱怨道:“有什么事非得这时候说。”

    林雪桐轻揉她的头发:“今日你在一众贵女中大出风头,可还开心?幸好我提前买通了顾太师府中的人,知道了题目,不然哪能准备得这么充分。”

    陆皎却皱着眉,脸上写满了不甘:“即便如此,我还是比不过陆沁。费了这么多心思,也不过得个第三。”

    “慢慢来。”林雪桐伸手轻抚着陆皎的手背,语气中带着安抚,“这次已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才貌。明年,你必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母亲的意思是.......”

    “到了那时........”林雪桐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阴冷,“有些人已经没有脸面再和你争了。”

    陆皎闻言,兴奋的差点跳起来。她激动地抓住林雪桐的衣襟:“都安排妥当了?”

    “自然妥当。只是还需要先把人引荐给沁儿罢了。我叫你出来就是为了提醒你,今日无论沁儿做什么,你都要按耐住,不可寻事,确保不出一丝差错。”

    “母亲放心!”

    ——————

    这厢,陆沁正与那许家的小姐闲聊,忽见林雪桐在另一桌上朝她招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抱歉,我先过去一下。”陆沁不好意思地对着许小姐一笑,便带着凌青过去。

    走到林雪桐身边时,只见她身旁有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相貌倒是清秀,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轻浮之色。

    “沁儿,这是我娘家的表侄林延。”林雪桐拉着陆沁的手,语气温和慈爱,“延儿刚从江南来京,正巧今日在此。你们年纪相仿,正好认识一下。你当喊他一声表哥。”

    林延一见到陆沁,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艳,那打量的目光在陆沁身上扫来扫去。他连忙拱手,声音中带着几分献媚:“见过表妹。早就听姑母说起表妹的才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不仅才学出众,还.......这般美丽。”

    陆沁客套地回了一礼:“表哥客气。”

    她的声音礼貌,并无多少热情,可林延却像是得了鼓励般,更加兴奋起来。

    “表妹方才那首诗,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滔滔不绝地赞美着,“’莫向东风赊旧梦,惜花须是看花人。‘这两句尤其好。”

    好在哪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陆沁听着这些谄媚的话,心中有些不自在。这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总让她觉得浑身难受。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凌青忽然上前一步:“小姐,奴婢刚才看见老夫人身边的兰嬷嬷了,似乎是叫咱们过去呢。”

    陆沁如蒙大赦,连忙行礼:“母亲,表哥,那我先失陪了。”

    林雪桐柔柔一笑:“去吧。”

    都已经如此,林延也只能讪讪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走出很远后,陆沁喃喃道:“奇怪,母亲为何突然给我引荐这样的人?”

    凌青若有所思:“怕是......不止引荐这么简单吧。”

    陆沁有些疑惑,刚想问下去,却见陆砚修又来这边。

    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起,看来这场咏春宴,注定不能平静。

    陆砚修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如沐春风,那双眼睛也有着捉摸不透的心思:“二姐,今日你的表现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正好你身子也大好,我早就想为你庆祝了。来,做弟弟的敬你一杯。”

    他将其中一杯酒递给陆沁,动作自然至极。

    但凌青却敏锐地察觉到,他递过去地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看来.........今日的重点就在这上面了。

    陆沁缓缓接过酒杯,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仰头要饮酒———

    就在此时,凌青却突然打断道:“小姐,刚才老夫人说了,您身子才好,还是误要贪杯。”

    陆沁停住了要饮酒的动作,转头看向凌青,顺手将酒放在桌上。陆砚修也看向她,凌青却依然神态自若。

    陆砚修从凌青脸上看不出什么,便一笑:“我特意要的果子酒,不醉人的,对身子也好,二姐放心喝就是。”

    陆沁点点头,又看向凌青,看到凌青轻微点头,她便重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着几分甘甜,又有几分辛辣。她放下杯子,冲陆砚修点头致意。

    陆砚修一直盯着陆沁喝酒的动作,直到看着陆沁饮完所有的酒,才似乎放了心,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他刚走,陆沁就着急地看向凌青:“是不是酒有什么问题?”

    凌青扬眉,有些惊讶陆沁现在竟如此警觉。她还以为这位二小姐到现在都毫无防备呢。

    “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又假传祖母的话........且砚修这杯酒有些太刻意。”

    陆沁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是,被下了药。”

    陆沁闻言,瞬间有种恶心想吐地感觉冲到嗓子眼:“那——”

    “放心,小姐喝的那杯是无毒的。”

    早在刚才看见陆砚修端着酒杯过来时,她便快速从旁边桌子拿了一杯酒,一直藏在身后。

    趁着陆沁放下杯子,陆砚修说话的当口,她手法快如闪电,将两杯酒悄无声息地调换了位置。

    陆沁这才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凌青。但她心底还是有些惆怅,大概是早已知道陆砚修的人品有问题,可今日亲眼所见他给自己下毒,自己心里很难若无其事。

    “小姐,此时不要想那些了。”凌青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声音放低,道:“您难道不想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吗?”

    陆沁犹豫了一下,叹气道:“想。”

    “那您就现在装醉,装晕,越醉越好。”

    过了半刻,凌青扶着东倒西歪的陆沁站在老夫人和林雪桐面前。

    “老夫人,夫人。”凌青面带担忧:“小姐贪杯,多喝了几杯,现在已然醉了,奴婢带她下去。”

    “怎么喝成这样!”陆老夫人蹙起眉,叫了几声“沁儿”,却都未得到陆沁的回应。她这才急道:“这孩子,真是,明明才好病。那你快带她下去,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定要看顾好!”

    林雪桐也面露关心地说:“沁儿身体向来娇弱,确实容易醉酒。我让人带你们去暖阁,那里清静些。”

    很快有下人过来,带着陆沁和凌青去往暖阁。

    穿过回廊,来到园中一处僻静的地方。这里远离宴席的喧嚣,四周古木参天,只有几声鸟啼偶尔响起。暖阁建在一处高台之上,更是寂静。

    凌青扶着“醉得像一滩烂泥”一样的陆沁,跌跌撞撞进了暖阁。一进去,就闻到了房中熏香的奇怪味道。

    那不是普通的檀香,而是一种带着几分甜腻的香气。

    如此甜得齁人,倒像是书中所说的.......催情香。

    刚才酒中之物,已被她验明,是迷情散。给陆沁服用了此药,还要再加上这香料........

    林雪桐可真是做事周全,煞费苦心,誓要将陆沁置于死地啊。

    关上房门后,凌青琢磨还有些时间,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和陆沁说了。

    陆沁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母亲,母亲她要害我清白?就为了将我与崔公子的婚事挪给三妹妹?”

    “是。”

    “那,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在这做什么,还不快点出去。”

    “不。”凌青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谋算,“我们自然要将计就计,否则白费了她的好谋算。您换上我的衣服,把头发弄乱一点,低着头,假装被醉酒的人抓乱了,然后出去。我换上您的衣服留在这里。”

    “那怎么可以!我怎么能独留你一个人在这危险之中!”

    “小姐放心。”凌青声音越发坚定,“我自然决定留在这里,便有办法让她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经过凌青再三保证自己有法子逃脱,陆沁这才相信。两人迅速交换了衣裳,又把陆沁的发髻故意弄得凌乱,遮住面容。

    陆沁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推开房门。

    门外守着的小丫鬟见她出来,问道:“怎么了?”

    “二小姐醉酒发疯,把我抓成这样。”陆沁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我先下去收拾收拾,你们好生看着。”

    就算她不走,小丫鬟等会也会儿想法子将她支走。于是丫鬟连忙摆手:“快去快去。”

    陆沁小跑着离去。

    而此时房中,凌青已经换上了陆沁的衣裳。她从床上拿起包袱,正是她今日一直带在身上的那个。

    里面装着各种她平日里收集的药粉。早在她故意激怒陆皎,欺骗陆皎婚期提前之时,她就料到了今日的所有。甚至可以说,这今日的一切一切,都是她推着走的。

    目的只有一个————让陆沁彻底看清林雪桐的阴毒心思。

    当然,顺便能让林雪桐那些人吃点苦头。

    她多日以来费心准备,只为送给陆沁这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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