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独坐在自己的屋内,摆弄着桌上的东西。
烛火摇曳,投出微弱的光影,照在她的右侧脸上。一半苍白素净,一半隐在浓重阴影中,泾渭分明,竟犹如半面神魔。
她面前摆着一个青瓷小瓶。瓶子精致小巧,里面装得却是能要人命的好东西。
她轻轻捻起里面的一撮粉末,放在指尖细细摩挲。这是她费了大功夫才弄到的毒药,名叫“蚀骨散”。
这药服用片刻,便会中毒。中毒之人先是五脏六腑如火烧般疼痛,那种痛苦能让人恨不得撞墙而死。紧接着,浑身骨头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从内到外,一寸寸地蚕食着血肉。最终,中毒者会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死相极其难看,七窍流血,面目扭曲。
这样的好药,配那两个人,还有点可惜了呢。
不过想想林雪桐和陆砚修痛苦挣扎地模样,她心中瞬间就涌起一丝快意。
不过……药是有了,该怎么下到他们的饮食当中呢。
自从那日送菜差点暴露后,栖桐院上上下下戒备心更重了。听说林雪桐也更加小心,身边时刻必须有人跟着,寸步不离。就连喝茶用膳,都要身边的丫鬟先试过才敢入口。
她再想故技重施,投毒下药,怕是不易了。
至于红袖的母亲,更不能让她去下毒。这本就是她和这陆家母子之间的事,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岂不是置别人性命于不顾。
她正皱着眉头沉思,房门忽然被推开。
“凌青,你怎么还坐在这?”谷翠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她还坐在桌前,便问道:“马车都准备好了,你连衣服都不换?”
凌青迅速将桌上的瓷瓶收到袖中,抬头看向谷翠。
“马车?”她蹙眉道:“准备马车做什么?”
“你傻了啊。今日是小姐生母的祭日,小姐要去慈恩寺上香。前几天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谷翠一边说着,一边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翻出凌青的外衣,递给她,“赶紧,小姐已经等着你了。”
凌青怔了怔,这才想起陆沁前几日确实好像确实提过什么事。
只是她这些天一心想着如何复仇,便把这些都抛在脑后了。
满脑子都是下毒宰人,容不得她再记别的事。
谷翠叹了声气:“小姐虽然不记得先夫人,但其实一直心里想着她呢。每年这个时候,小姐都会去慈恩寺上香,风雨无阻。”
凌青闻言,稍稍抬了抬眼,眼神有些复杂。
“好了,快来吧。”谷翠看着她换上外衣,“别让小姐等急了。”
凌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要随她出去。
“等等,”
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谷翠。
“先别急着出去,我去找老夫人。”
————
马车在青石路上缓缓而行,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今日只有女眷出行,马车便不宜太过奢华招摇。但马车内部还是布置得极为舒适。
车厢内,谷翠正轻声安慰着陆沁。
“小姐,您也别太难受了。”谷翠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陆沁,“夫人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您这般。”
陆沁接过帕子,轻笑道:“我出生没多久母亲便去世,我从小没见过她,心里只有遗憾。只想为她祈福,愿她能在来世过得好。"
她说着,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
失去母亲的痛苦,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哪怕再没见过,也不可能毫无一丝感情。
谷翠在一旁轻声道:“小姐孝顺,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保佑小姐平安喜乐的。”
“希望如此吧。”陆沁望着车窗外,声音越发的轻:“只要祖母和父亲身体健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谷翠见不得她情绪低迷,连忙想法子哄她开心。先是夸赞陆沁今日的衣裳好看,又说前几日听来的趣事。
一路上她把什么都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她已经口干舌燥,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见陆沁的愁容依然未散,便转头看向凌青,不停地使眼神,示意凌青也说些什么。
凌青:“………”
她沉默着看向陆沁。
陆沁感应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好啦,我们不说这些了,想想等会儿上完香去哪吧?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带你们好好逛逛。听说回来路上有个小集市,晚上很是热闹,我们可以好好逛逛。”
凌青怔了怔,就这么望着陆沁。
陆沁的眼睛微微弯起,清澈的眸中满是关切和担忧。
原来.........她早就察觉到了自己近日的异常。
所谓的逛集市,也是想带自己来散散心吧。
凌青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了胸口上,虽然力道很柔,却难以忽视。
这种感觉很陌生,或许是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别人的关怀了。
可是很快,这丝涟漪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的心.......已经没有空余留给别人了。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想着如何与林雪桐母子同归于尽。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依旧平静。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达了山脚下。
车夫在外面道:“小姐,马车上不去,只能在这里等您了。”
“无妨,我们步行上去。”
三人沿着石阶,一路向上攀爬。陆沁虽身子柔弱,出了不少汗,但心情气色比在府里好多了。
没过多久,便到了寺门前。慈恩寺坐落在半山腰,红墙黛瓦,古朴庄严。寺庙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寺门前聚集着许多香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袅袅青烟在空中缭绕,带着淡淡的檀香味,让人心境平和。
“今日,来上香的人还挺多的。”谷翠不由感慨。
凌青也望着那些香客,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忽然,她眸子微微一凝,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
她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就在这时,那身影却转身融入了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这不是.........那谁么。
不可能,那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她看错了。
凌青摇摇头,跟着陆沁进入寺庙,穿过山门,来到大殿前。
大殿巍峨壮观,屋檐高翘,雕梁画栋。殿前有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火鼎盛。
殿内供奉着一尊地藏王菩萨,菩萨身披袈裟,慈眉善目,手持锡杖和明珠,脸上带着慈悲的笑容。两旁还有其他佛像,个个金身闪闪,威严无比。
殿内跪着不少信众,有的在虔诚祈祷,有的在轻声诵经。殿外的风吹过回廊,带过门口几声铜铃轻响,声音传到殿内,不住回响,听起来越发空灵。
陆沁走到香案前,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
她从香烛中取出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香头燃起,发出淡淡檀香。
她双手举过头顶,对着地藏王菩萨恭敬地三拜九叩。
“求菩萨慈悲,为亡者超拔。”她轻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香烛微薄,诚心一片,求菩萨成全。若能让先母得享安宁,小女日后定会常来礼佛,为菩萨添灯续香。 ”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凌青却听得清清楚楚。
说罢之后,她将香插入香炉中,额头轻叩在地,却久久未抬。
谷翠见状,也跟着跪下祈祷。
凌青却依然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满殿神佛。
那些金身闪闪的佛像静静地端坐着,慈眉善目,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苦难。
可她心中却毫无波澜。
都说神佛慈悲,能够普度众生,拯救苦难。可她心中已满是杀戮之念,饱受仇恨之苦。
这圣地,怕是容不下她这样的人。
幸而,她也从不信神佛。
她只信.........自己的刀。
过了约莫一刻钟,陆沁才起身。她的眼中含着泪水,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仿佛真的达成了心愿。
“小姐.......”谷翠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陆沁微微一笑:“我相信神佛会保佑母亲和我们的。”
三人走出大殿,顺着路往外走去。
殿外的青石台阶被日头晒得发烫,穿堂风卷着热浪掠过,直吹起无数香灰。
她们正匆匆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施主请留步。”
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人心。
凌青脚步一顿,缓缓回头。
一个年长的僧人正站在大殿的阴影中,灰色的僧袍在微风中轻摆。他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如水,仿佛能看透人心。
陆沁她们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过去。
“大师有何指教?”
不知为何,虽然这个僧人未曾指名道姓,但凌青知道,他说的是自己。
僧人缓缓走近,在凌青面前停下,双手合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慈悲的笑容。
“女施主,”他声音不高,“你眉宇间似锁着些重东西呢。”
凌青愣了愣,没有说话。
“施主心中被无数事牵扯着,心很乱。”他抬起眼,清明至极,“这样下去,迟早会自己疯魔。”
“老衲送施主一言,徐徐图之,切不可急于一时。”
话音一落,微风吹过,吹起凌青耳边一缕发丝。
她静静地看着这个僧人,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却没有丝毫被看透的不安。
过了许久,久到众人都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缓缓开口了。
“大师,”她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嘲讽,“我没有办法,真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
“我现在就会疯。”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声音几乎是破碎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然。
僧人望着她,眼中的慈悲更深。
他轻轻摇头,仿佛在为什么感到惋惜。
“大师………您说的是什么意思?”陆沁在旁不解道。
“无事,小姐,我们走吧。”凌青直接转过身,径直往前走去,脚步比之前更加急促。
身后,那个僧人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走出去了很远,她却还能听到那僧人的声音,在寺院里回荡:
“造孽,造孽.......”
——————
走过一道石门,穿过一片竹林,她们终于来到了后山的入口。这里人声渐起,将刚才那种压抑的氛围冲淡了几分。
一路上,陆沁和谷翠见凌青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什么。
正当几人稍稍松了口气时,前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姐?”
几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石阶上,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楚之?”陆沁惊讶地叫道,声音中带着意外的喜悦。
来人正是逄楚之。
他不同于往日的花枝招展,今日竟只穿了一身素白衣裳,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
凌青蹙起眉,神色变冷。刚才果然不是她的错觉,她的确看到了他,只是觉得他怎么可能来寺庙,便没敢确认。
“阿姐,真是巧了。”他走上前来,声音却是还和往常一样,“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你是来给伯母上香祈福的吧。”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凌青身上。片刻之后,他又移开眼睛。
“是,你呢?也是来上香的?”陆沁问道。
“嗯。”逄楚之点点头,声音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过几天也是我母亲的忌日,我也来上柱香。”
凌青微微一愣,她这才想起,逄楚之虽是逄家家主的唯一儿子,但也是自幼丧母。
难怪.......他和陆沁的关系那样好,比陆砚修更似亲姐弟。都是自幼失去母亲的人,怕是都能体会那种痛苦吧。
“哎,别这么难过。”逄楚之情绪只沮丧了一刻,便又笑道:“相信母亲们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
陆沁点头:“嗯!”
“刚才上完香出来的路上,听见洒扫的小僧人说,后山有颗千年古树,祈福很是灵验,不如阿姐同我一起去看看?”
“好啊。”陆沁笑着答应,回头招呼凌青与谷翠一同前去。
石阶蜿蜒向上,两旁皆是茂密古树。陆沁和谷翠走在前面,低声说着什么。凌青走在中间,逄楚之走在她身后。
凌青默不作声地走着,却听见身后传来逄楚之的声音。
“姐姐,”他的声音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轻佻:“我看你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凌青本不欲理他,但怕他一直纠缠,便不耐烦地回了句:
“一直都不好。”
“这样啊........”逄楚之的声音愈发的轻,仿佛也带上了几分悲伤,“那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说我们很像了。”
“嗯?”
“因为.........我也一直心情都不好。”
闻言,凌青怔了怔。但紧接着想到这人嘴里一向没有实话,恐怕这句也不是什么真话。
他虽也自幼丧母,但处境却比陆沁好得多,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不一会儿,众人便走到了那颗千年古树下。这棵古树上系满了红色的祈福带,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微风吹过,祈福带轻轻摇摆,像是神佛在回应这树上的愿望。
“听说在这棵树上写下心愿,很是灵验。”陆沁似乎很是感兴趣,眼中闪着光芒,“我们也写几个吧。”
在摊前僧人那买下几条祈福带后,每个人都领了一条。
谷翠最积极,领了之后,率先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在祈福带上写愿望。写的无非就是是祈求陆沁身体健康,家里人平平安安。
陆沁想了想,也开始拿起笔,在祈福带上题字:“愿祖母与父亲身体健康,愿我所在意之人平安喜乐。”带上所言字字娟秀,每一笔都很用心,一眼就能看出题字之人祈求的诚意。
逄楚之也拿了一条祈福带,但他写的时候很小心,刻意背过去了身子,没任何人看见。
但凌青注意到,他的笔尖在祈福带上方悬停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落下第一笔。
每写一个字,他都要停顿片刻,仿佛所求之事对他来说不可实现。
凌青看向古树,却始终没有动笔。
“凌青?”谷翠已经将自己的祈福带挂在树上,转头看来,“你………不写吗?”
逄楚之和陆沁也都看了过来。
“凌青,”陆沁朝她轻轻一笑,“给自己写个平安符也是好的啊。”
凌青犹豫片刻,终是在红绸上匆匆写了个字,直接踮起脚尖挂在树上。
祈福树的枝桠已经被红绸缠得密密匝匝,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最边上的那片孤零零的红绸,被风扯得笔直。
又一阵风过,那红绸徐徐转过来,墨写的字在光照下忽明忽暗,露出全貌———
“为父报雠以出死,非为生也。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