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渐渐到了初夏。一入夏,这风便少了许多。
梧桐叶片在午后的太阳光下泛着翠绿的光泽,偶尔有几片被微风吹落,无声地飘散在青石板路上。
鉴心池边的亭子内,陆砚修正端着茶盏喝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御史中丞家的嫡子,左文轩。他与陆砚修同岁,两人从总角时便一同在陆府学堂念书,向来关系投契。
“哎………来了也不能拜见伯父伯母。”左文轩长叹一声,坐起身来,关切地看向对面:“听说………伯母已经被禁足了?”
陆砚修的眉宇掠过一丝忧色,轻轻放下茶盏。
“母亲向来心善,待人宽厚,不想却被小人算计。”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惆怅,“二姐怎么都不肯原谅母亲,如今父亲也得给她个交待,母亲便只能在院中反思。说起来,母亲这些年为了这个家操了多少心,谁知道竟会落得这般田地。”
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林雪桐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左文轩惊讶道:“不是吧,贵府二小姐看着温婉懂事,怎的如此不知进退。还非得把自己母亲逼死不成?”
陆砚修脸色越发为难,没有说话。
左文轩看他这样,连忙安慰道:“唉,后宅之事最是复杂。女人之间的争斗,向来比朝堂上的还要凶险。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了………”
他顿了顿,又笑着拍陆砚修的肩膀:“说起来,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若是娶了个家世雄厚的正妻,碰上这种事,跟你爹求求情,你母亲也不用禁足了。”
陆砚修温和地笑了笑:“父亲倒是有意为我说亲,只是我还未遇到心仪之人。”
“哈哈哈哈,看你这个样,估计以后是个痴情的,未来的嫂夫人有福了。”左文轩拍案大笑,“不过话说回来,在正妻未定之前,总也要有个通房解闷不是?”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意:“我家里如今已有四个通房,当真是好滋味。只是正妻未进门,只能偷偷的来。将来正妻进门了,该打发的也要打发了。“
陆砚修懵懵懂懂,甚至还带着几分羞涩:“文轩兄说笑了,我对这些事情......…”
“哎!何必装模作样。”左文轩摆摆手,“咱们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遮掩的。你看,随便寻个丫鬟当通房,既能解闷,又不耽误将来娶正妻。那些丫鬟本就是下人,能爬上主子的床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陆砚修依旧笑笑,不置一言。
可他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清冷纤弱,肌肤胜雪,宛如一株青莲,站在那里就不同于那群庸脂俗粉。虽然这女人内里精得像猴子,人也死板得很,还屡次坏他好事,站在陆沁那边。
但他知道,这女人只是没受过男人的追求。女子嘛,再怎么清高,只要男人稍微卖卖好,保准会贴到身边来。更何况,她不过是个丫鬟,能有什么见识?
他们现在已然与陆沁撕破了脸,陆沁身边也就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和一个老嬷嬷可用。若是他能再把凌青要过来………
那陆沁还能拿什么和母亲斗?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的□□那头,他脑海中想到的那个人,正缓缓走来。
还是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头发简单挽着,身上没有再多余的装饰,可就是显得出尘清冷。
她的神情淡漠,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凌青姑娘。”陆砚修站起,温和的看着她,脸上带着笑容:“又见面了。”
凌青闻声,抬起头。
看见是他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划过一丝阴冷,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走上前,朝亭中两人淡淡行了个礼,便转身要走。
“凌青姑娘,”陆砚修叫住了她。
凌青转过身。
在左文轩兴奋的目光中,陆砚修笑道:“这么热的天,你还在外面奔波,也不怕中暑。要不要上来,喝盏茶?”
这话说的极其平易近人,以他对下人的了解,没有下人会听了这话不受宠若惊。
凌青却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陆砚修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下文,心中有些不耐,但表面上还是温柔的笑容:“怎么了,怕拘束吗?没关系,我只是怕你辛苦。若是你介意,就算了。”
凌青依然沉默,目光似乎要把他看透。
她这瘆人的目光死死盯着,竟让陆砚修在这大热天产生了一丝冷意。他感受到,身后的左文轩也有些尴尬。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过了许久,凌青才开口。
“茶,就不喝了。”她垂眸,淡声道:“只是想问二公子一句。”
“你说。”
她平静地看着他,下一句话却是语出惊人。
“公子是看上我了吗?”
此话一出,左文轩瞬间把手中的茶盏打翻在地。
陆砚修也皱起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他打出生之日起,就没听过如此直言不讳的话,直接到让他都反应不过来。
他知这丫鬟特别,却不想………这么特别。
“你说笑了。”陆砚修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我只是看你最近累了些,又怕你中暑。”
凌青丝毫没有听到他的解释,继续睁着那双深如潭底的眼眸,幽幽道:“那你除了渚碧,是不是也垂涎过不少别的女子?”
听到这话,陆砚修彻底愣住。
果然,她知道了。看来陆沁上次能逃过他下的迷药,还直接反击,都是面前这个女人挑唆的!
母亲说陆沁已经知道了渚碧与他们勾结的所有事情,他还不信,因为他觉得陆沁没这脑子。
这女人……可真是麻烦。
左文轩不解道:“什么渚碧………陆兄?”
陆砚修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凌青,缓缓沉下脸:“凌青,渚碧是二姐院里的丫鬟,与我从无关系,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凌青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容竟犹如恶鬼,直叫人毛骨悚然。
“那看来………估计不止这个了。”她缓缓走近,站到陆砚修面前,抬起头:“我发现了………你好像很喜欢有脾气的女人啊。我、渚碧,还有………”
她声音越发冰凉刺骨:“会骑马会射箭的?”
此话一落,陆砚修瞳孔猛然骤缩。
不过片刻,他的脸色瞬间从正常肤色变为苍白,整个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全身都在用力。
会骑马,会舞剑的女人。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骑在马上,腰佩长剑的红衣女子。
明媚,潇洒,自信,不屈………
她有着所有吸引他的地方,她是他此生最难以忘怀之人。
却也是………他此生,最不愿提起的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无论怎么样,这件事都不能暴露于天日。
陆砚修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威胁,“有些话,不该说的就别说。”
“否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会后悔的。”
然而,眼前的少女丝毫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她神情淡漠,下巴微微扬起,就这么像看跳梁小丑一样看着他。
这幅神态......…
陆砚修的瞳孔再次收缩,心脏如被重锤敲击。
这幅神态竟和当初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那女人也曾这样看着他,眼中满是轻蔑和不屑,仿佛他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打动她分毫。
“你......”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理智的弦彻底断裂。
恐惧和愤怒让他失去了最后的控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倒了凌青。力道之大,让凌青一下子摔倒在地。
“啪!”
青石板很硬,直接让她的手肘磕破了皮,渗出血来。
但她的眼神依然冷静,仿佛失去了痛觉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左文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他看看倒在地上的凌青,又看看脸色铁青的陆砚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兄,你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
陆砚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冷冷地看着凌青。
“你给我记住,有些话不该说的就别说。”他冷声道,再无温润气质:“守住你的嘴,否则小心小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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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沁正坐在床前看书,忽然听到脚步声,抬头便看到凌青推门而入。
“凌青,你回来了。”陆沁放下手中的书,温柔笑道,“今日怎么去了这么久?”
然而,当她看清凌青的样子时,脸色立刻变了。
凌青的裙子上沾着尘土,手肘处破了皮,还有血迹。她的头发也有些散乱,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狼狈。
“怎么回事!”陆沁惊呼一声,急忙站起身来,“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凌青丝毫没有表情,只是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陆沁不信,“好端端的怎么会摔跤?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青微微抬头,望向陆沁关切的眸子。
她似乎有些话想说,可到了嘴边,还是止住了。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平静道:“小姐不用担心,我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陆沁见她这个状态,也不好再追问,只能点头:“你快去,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伤口可不能大意,一定要处理干净了。”
凌青点点头,转身离开。
陆沁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满是担忧。她几次想要叫住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总觉得,自从上次凌青从栖桐院回来,整个人就如同笼罩在阴影里一样,一直很抑郁。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希望她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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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回到自己的屋子,推门而入。
红袖从床上站起来道:“姐姐回来了?你………”
她看到她身上的伤,连忙扑过来,急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凌青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桌边坐下。红袖连忙打了水来,帮她清理伤口。
红袖用棉布沾了水,轻轻擦拭伤口,那些凝固的血迹被一点点洗去,露出下面鲜红的伤口。
“嘶......”红袖看得都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这得多疼啊。”
凌青却眉毛都没动一下。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任由红袖处理伤口,神情淡漠得仿佛受伤的不是她一样。
过了许久,她才问道:“你娘传来消息了吗?”
“哦,我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事。”红袖放下手中棉布,“我娘虽跟着夫人一起禁足,但她认识一个每日去院子里送菜的小丫头,便托那丫头送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
“虽然夫人禁足,但二公子还是能正常出入她的院子。”红袖压低声音,“今日下午,二公子又去找了夫人,神态很慌张。两个人在屋里说了很久的话,我娘没听清具体内容,但看他们的神色,应该是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
果然,不出她所料。陆砚修也参与了。
她早就打听了陆砚修的行踪,知晓他今日中午会在亭子与友人品茗。她故意路过那地,诈一诈他。
他果然按耐不住,立马去找林雪桐商量。
凌青不由攥紧了手心。她的目光,也不由移到了自己床头的枕头上。
谁也不知道,那个枕头下一直藏着一把匕首。
冤有头,债有主。她已经等不下去了,既然知道凶手是林雪桐母子,她就要让他们立刻付出代价。
他们多享受一天日子,她就觉得不公。
伤害她姐姐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她定会让那两个人死得凄惨,身无全尸———都去给他姐姐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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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栖桐院外更是一片静谧。
凌青戴着一顶斗笠,站在院子前。
斗笠的帽檐很大,将她的半张脸都遮在了阴影里。她手里拿着个藤编的菜篮,篮子里装着新鲜的青菜和几尾活鱼。
她已经打听到了,今日陆砚修会过来用早膳。
她再也等不及了,哪怕这次事后被抓到,处死,她也没有遗憾。她现在满心只想着如何杀了那两人,如若那两人不死,她这一辈子都会痛苦万分。
凌青悄悄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匕首,那把匕首很小,藏在衣服里不容易被发现。她早已经在这菜篮里的菜下了迷药,哪怕煮熟食用也会让人昏迷不醒。
到时候陆砚修和林雪桐被迷倒,她再进去用迷药粉迷倒侍候的下人。她就可以,拿起那把匕首,将他们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
一阵晨风吹过,凌青的斗笠微微摆动。她深吸一口气,提着菜篮朝栖桐院走去。
院子门口站着两个家丁,其中一个较为年长,平时负责看守院门。另一个年轻些,是新来的。
年长那个正和旁边的那个说着什么,两人低声聊着,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凌青走近时,脚步声发出了轻响。年长的那个抬起头,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怎么今天来的如此早?”他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困倦。
凌青将斗笠往下压了压,压低声音道:“今日的菜新鲜,便早点送来。”
那家丁又仔细看了看她,皱着眉头问:“为往日不是秋燕吗,今个怎么换人了。”
凌青早有准备,顺畅答道:“我也不知她怎么了,或许有事吧,反正嬷嬷派我今日来。”
她以为,自己说完这话,就会被直接放进去。可谁知,那家丁不知为何没有答话,一直盯着她的菜蓝子看。
他看着,眉头越来越深。
不好………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凌青面无表情,但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过了不知多久,旁边的年轻家丁忽然打破了平静。
“哥,让她快进去放上得了,在这耽误时间。”
那年长家丁似乎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摆摆手:“拿进来吧。”
凌青点头,跟着他走进去。
院里很安静,不知是被禁足,还是清晨的缘故。整个院子只能听见他俩的脚步声。
凌青故意放慢脚步,墨迹半天才走到小厨房,放篮子的时候也慢慢吞吞。
家丁不耐烦道:“快点,笨手笨脚的。”
凌青放下篮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得找个理由留下,比如去解手。然后藏在暗处等待时机,才能在林雪桐母子晕倒时及时进去。
“我………”
她刚要说话,就被打断。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磨蹭。夫人还在睡觉,别吵醒了她!”
凌青微微蹙眉,刚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从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从院门外跑了进来,手里还提着菜篮,正是平时负责送菜的秋燕。
秋燕看到凌青,目光转而又看向她脚下的菜篮子。她先是一愣,然后疑惑地问道:“咦,怎么有人先来送菜了。不对,你是谁啊?”
那家丁的眼神也瞬间狐疑起来,两个人皆看向凌青。
凌青淡定道:“我是新来的,嬷嬷让我来送栖桐院。”
她面色如常,心内却有些说不准。
幸而那小丫鬟秋燕挠挠头,呆呆说道:“哦,可能是我昨天和她说我不大舒坦,她便叫你来吧。”
看到他俩疑虑尽失,凌青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秋燕拿着菜篮便要走。
“等等,”凌青拦住她,“我看你的菜要新鲜一点,我拿走送五小姐的院子去,你的留下吧。”
秋燕愣愣地:“哦………”
凌青自然地提起地上的篮子,转身离开。
看来今日,是没有机会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