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此身为何而生(1)
从博德鲁姆返回英国之后,神田再次体会了一把从炎夏穿越回早春式的降温之旅。沙漠的干燥炎热,欧洲的潮湿多雨,天差地别的气候变化直叫人感叹世界真是太大了。不过好在他们此次任务往返路程远,时间花费的也多。当他们回到英国的时候,那边的气温也早已回暖,这让他觉得体感上稍微没有这么夸张了。
气候的变化对神田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了。一路上,他始终还是忍不住留意加奈的一举一动。
离开博德鲁姆的那天早上,加奈看上去和往日无异,尽管头天晚上她真的很失落很难受,可一夜过去之后,她又和平常一样,与神田讨论起接下来的行程和之后可能的任务安排了。
神田本来也不擅长安慰别人,更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对加奈来说尤其敏感的话题。他现在没法判断加奈到底还有没有继续为无法与亲人相认而伤心,但他清楚,这将会是加奈不得不埋在心底一生的缺憾。
谁能一辈子没有缺憾呢,只不过他们的缺憾太多,全是血与泪的交织下,破碎又无法愈合的伤疤罢了。他们都面对着太多的身不由己,背负着太多的无可奈何。他们要走的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可即便如此,今后他们仍要继续走下去。
即使内心的伤痕永生永世无法消弭,即使每一个脚印都烙着数不清的鲜血,他们也早就没了回头的余地。
在伦敦的街道上走着,神田的心情和现在的天气一般沉重了起来。大约是心情在不经意间挂在了脸上,当他注意到加奈正有些担忧地望着他时,他飞快地藏起了脸上的凝重之色。
“怎么了?”
“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你说什么了?”
看来是完全走神了,神田实在想不起她刚才在说什么。
“我刚才说,神田你是不是想去看金字塔?”
神田一时间没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这个:“啊?”
“我记得你不会盯着和任务无关的广告画超过半分钟,你就干脆坦率一点呗。”
“我什么时候盯着广告画了?”
“真不记得了?”加奈笑了起来,“在亚历山大港等航船进港的时候,你不是一直在看港口那边贴着的广告画嘛。”
神田勉为其难回忆片刻,呃,好像是有着这么回事。
怪只怪他在无事可做等待航船的时候,朝着港口边的一幅介绍吉萨金字塔的广告画多看了几眼。并且,这个细微的举动被同行的加奈顺利捕捉到了而已。
“那又怎么样,那里到处都是吉萨金字塔的广告画,我还不能看几眼了?”被她看穿心思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神田懒得反驳,“再说了,广告画本来就贴在那儿给人看的。”
“也没说你不能看嘛。”加奈说,“话说回来,你还是承认想去了?”
“少管我。”
“想去就承认呗,这又没关系。这次没机会,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有机会,但是不代表以后就真的完全没有机会。”
“所以呢?”
“很巧呢,我也很想到处走走看看,所以,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对了!在那之前,我得先准备一台好用的相机,然后认真学学怎样拍照片。”
“谁要和你一起了。”神田扭开脸,他倒是从未想过将来和加奈“一起”做什么事,“金字塔而已,有什么好拍的。”
“当然要拍啊。”
不知为何,加奈显得有些兴奋。
“不仅要拍金字塔,还要……嗯,还要拍很多很多美丽的风景,喜欢的人和事物。我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这些回忆,把它们最动人的那一刻定格,然后全都保存在相册里。世间有太多美好又值得回忆的事物,可是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像我以前……要是没有那些照片,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亲生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顿了顿,她又说:“神田,你不觉得相片的意义就在于此吗?那本相册,那些相片,有我从未知晓的过去,有我曾经天真单纯的童年,它们记录的情景早已过去,但,那些相片背后的点滴过往却真真切切存在过。那是我不该忘却的回忆,是我应该承受并延续的记忆。现在,这本相册至少还有半本是空着的。我想……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提醒,告诉我就算将来会有更多波折,也不要忘了留住曾经经历的那些令人心动的瞬间,和令人感慨的光景。”
神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道:“这种煽情的事情,也只有你会做。”
“诶,照你这么说,想去欣赏、记录世间美好就是煽情了,那你想去看金字塔,不是也在煽情吗?”
啧,就知道她这张嘴得理不饶人。神田冷哼一声,刻意抬高了音量:“我可没有你那么多啰啰嗦嗦的想法。”
“这不是挺好的吗?”加奈就像没看到神田满脸的抱怨那样,反而笑得尤其满足,“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也会有你‘想去亲眼看一看’的事物,你也终于开始对这个世界美好之处产生兴趣了呀,有进步哦。”
“哼,无聊。”
“哎呀,还是很不坦率喔。”加奈仍旧在微笑,不过她看上去似乎有种莫名安心的感觉,“不过呢,反正我也习惯了。如果今后你真的打算去旅行,我很乐意免费当一回摄影师。”
“谁需要摄影师了啊?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用不着摄影师。”
“别嫌弃啊,都说了不收你钱……”
“不收钱的才更让人怀疑吧?拍照也算是一门艺术,你到底有多少艺术细胞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和画画又不一样……”
话题不出意料地跑偏了,气氛变得有些欢快。这大概就是他和加奈之间最大的差别了——加奈总会期待着将来,可神田却习惯了用清醒客观的目光审视当下的一切。比起展望未来,他还是擅长在当下泼冷水。
不过,对某些事情怀有期待,也确实不是坏事。他曾经也对那未开放的碗莲有过强烈的期待,而这份期待也真的化为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一度驱散了他内心覆盖许久的阴霾。
或许,“期待”对身处黑暗的他们而言,真的是唯一一盏指路灯了。只不过“期待”固然美好,他们仍然得从现实出发。
“在此之前,还不如想想innocence这一关该怎么过吧。”
提起innocence的事,加奈连脚步都停滞了一瞬。再看她时,她果然敛了笑容,接着叹了口气。
“你要是不说,我还没那么快紧张起来。”她又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现在只有驱魔师这一条路可走,如果我的innocence状态还是不乐观,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在教团立足了。”
见她又露出了熟悉的愁容,神田知道她又开始担忧了,于是接上了话:“现在一切都是未知,你就已经确定无路可走了?”
“不是,我只是担心会有预料之外的情况,而我可能还没有做好准备应对。”
“没什么可担心的。”神田说,“现在担心都是多余的,无论结果如何,考姆伊他们总会有办法的——你又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些。”
“什么?”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快走吧。”
这样“宽慰”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一点安抚的作用,神田在心里默默想着。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她忧虑或难受的时候说这些安抚情绪的话了,就当是不经意间养成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小习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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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团之后,加奈仅仅是回房间放了行李、换了身轻便的衣服之后,就去见考姆伊和黑布拉丝卡了。神田虽然心里也很在意她innocence的状态,也想亲自去看看考姆伊他们能不能查出些什么,但转念一想,他这么着急忙慌地跟去干什么呢?这件事说到底也算是加奈的隐私,检查的结果无论好坏,和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当然了,之后如果加奈愿意将结果告诉他的话,那么他再认真倾听就好了。
再说了,他那么主动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还在惦记加奈吗?
并不想又一次成为教团八卦的热点人物,神田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夹和稿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算这样,他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任何一名驱魔师的innocence都关系到驱魔师阵营的战力部署。而加奈的特殊情况,也关系到她今后是否会再次成为中央厅的重点关注对象。神田并不希望中央厅或鲁贝利耶长官再次注意到她,只要她的innocence正常了,这种令人担忧的关注应该会慢慢减少了。
可是,就算innocence的状态如他所愿,中央厅就真的不会再盯着加奈了吗?
这次任务中从未遇到过的神异之事,规模如此之大,甚至连库洛斯·马利安元帅也出手了,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中央厅的监察下瞒天过海。毫无疑问,中央厅不会放过这次任务中的一切细节,也断然不会轻易解除对加奈的关注。
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未来都不容乐观。
可即便如此,他再担忧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了。
前往图书室整理这次任务的报告书时,神田碰上了许久不见的拉比。
看那家伙肿着半边脸还贴着消肿的膏药,神田忽然觉得这张不对称的兔子脸还真是有趣,仿佛连略带苦涩的膏药气味也变好闻了。而拉比则是用模模糊糊的声音和神田描述,为什么他那酷帅的俊脸会肿成包子。
“总之啦,还是我不小心,所以被老爷子揍了……”哭丧着脸和神田一同走向图书室写报告,拉比一直在长吁短叹,“连途中遇上的漂亮姐姐都不愿意靠近我,真是人生的低谷……”
这一点,神田也是有所听闻,拉比这个人吧,他有时候是会给旁人一种难以看透心思的奇妙感觉,当然了,这是在他正经做事说话的时候。撇开这一点不谈,神田觉得他有时候相当“低俗”,因为拉比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各种漂亮姐姐、漂亮妹妹,连路边海报广告画上的女性画像也会煞有介事地花痴一番。那愚蠢的表情让神田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拉比会对异性如此狂热。
尤其是拉比的此番言语,让神田不由得想到了某个不知道身在何方的红发元帅。联想起那家伙对才认识不久的加奈所做的种种“亲密”举止,神田瞥了一眼拉比的红色头发,脸上的嫌恶顿时一览无余。
所以他俩都对刚刚接触的女性这么自来熟,恨不得马上贴上去,就是因为这两个混蛋都是红头发?
这可真是开了眼,神田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同发色的人还有这种奇特到令人难以评说的共性。如果拉比真的是这种人,以后大概得想想办法,让这死兔子离加奈远一点了。
“哼,你就只有这点出息了。”内心的嫌恶自然要让对方知道才算有攻击效果,神田不客气地点评了拉比关于漂亮姐姐的言论。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女孩子可是人间瑰宝,我喜欢她们是因为她们真的很美好。”拉比立刻纠正了神田的评价,“再说啦,男人和女人共同构成了人类这个族群,彼此之间存在吸引力,原本就是世间的法则,这有什么好回避的?男人欣赏女人的美好很正常啊,女人不也会欣赏男人吗?除非你没被女孩子夸过,或者你从来没有尝试夸过女孩子。”
神田瞬间想翻个白眼以示嘲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哎呀,我也没说你要和我一样嘛……哦对,阿优你应该对其他女孩子不感兴趣,那你总留意过加奈吧?你就没想过要夸夸她?比方说她的眼睛很漂亮啊,她的头发也很好看,还有啊,你没觉得她说话的嗓音听起来也很舒服吗?总之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神田抄起手里的文件夹就扇了过去。这一扇的力道之大,如果恰好有一只苍蝇路过,那么它基本上当场就要被扇成纸片、瞬间阵亡了。
“首先,我和你不熟,再直接叫我的名字就给我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幸亏拉比眼疾手快,一闪身躲过了文件夹的问候。但他仿佛就是有一种不怕死的勇者精神,敢在神田明显准备发飙的时刻,不但不赶紧逃命,还当着他的面颇为无辜地抱着脑袋埋怨了起来:“别那么生气,你没夸过她,那她有没有夸过你嘛……”
一击不中,神田反手就是一盖,刚才没扇到拉比的文件夹,这会儿发出“碰”的一声巨响,快狠准地盖在了拉比的脑袋上。
“给我记住,我和加奈没有任何关系。再让我听到这些废话,我一样也要砍了你。”
“你这哪是砍人啊……啊我的脑袋也肿了……”
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神田皱着眉找了个空桌子,在桌边坐下准备动笔写报告书。当他闭上眼睛,想要稍稍整理一下思路的时候,浮空而现的木乃伊、向西而去的尘沙巨兽,那些诡异而令人难以忘怀的事物,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时间,他竟不知要从何写起。
“阿优,我听说你们这次任务遇到了很多奇特的事情,方便透露一下吗?”
鬼知道这只死兔子怎么还不走。不走也就算了,怎么还粘过来了?
“我刚刚说过,别叫我这个名字……”
“好啦好啦,我是真的很好奇,你们在埃及到底遇到什么了。”拉比在神田对面坐下,那只翠绿色的独眼却透露出难得正经严肃的目光,“其实吧,库洛斯·马利安元帅向来就是行踪不明的,这次他却出现在你们的任务里,说真的,光是这一点,我就觉得很不正常。”
神田看向拉比——即使他不说,神田也始终觉得,库洛斯元帅在帝王谷任务期间忽然来访,并非他本人所说的“顺道”。
“我听老爷子说起过,元帅即使是在外执行寻找适格者的任务,也需要定期向教团汇报行程。但是现在,在外的五名元帅中,只有库洛斯元帅与教团的联系是最少的,很多时候教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事情。他本身就有点……神秘。”
“他能有什么神秘?他……”
神田的脑海中忽然又冒出了库洛斯元帅说过的话。
——它的气力在腰间,能力在肚腹的筋上。它的尾巴如杉木般挺直,肌肉如石头般结实,骨骼如铜铁般坚硬。
——那小姑娘的名字也太凑巧了。
为什么当时库洛斯元帅要说“凑巧”?
那段神话中的描述对象正是传说中的“大地君王”贝希摩斯,而加奈现在的名字里也有这头巨兽的名字。现在细想,库洛斯元帅说出这些话语时尤其严肃的表情,神田有种隐约的预感:对于这头巨兽,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因此,所谓的“顺路”,其实本来就是奔着“贝希摩斯”而来的?
如果库洛斯元帅真的是为此而来,那么,这个名号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值得他特意前来?
“拉比,‘贝希摩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啊?”对于这个问题,拉比似乎有些意外,“阿优你对这个感兴趣?”
“闭嘴。”
“哦我知道了,因为加奈的名字里有这个词……”
“我说了和她无关!”神田再次怒吼了起来。
“哎呀,还以为你问这个是因为加奈呢,挖不到八卦好可惜。”
“你到底说不说?”
“贝希摩斯呢,传说是上帝在创造世界的七天里,于第六天创造的。”收起了玩笑的口吻,拉比开始了他的知识小讲座,“一同被创造出来的还有另一头巨兽,叫利维坦,他俩一个代表陆地,一个代表海洋。嗯……后来上帝又创造了一只名为‘席兹’的巨鸟,保护天空的所有鸟类,所以席兹也就成了天空的代表。这三只巨兽由此成为了海陆空的象征,约等于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构成吧。”
所以说,在神话时代,这样的巨兽竟然有三头,这要是凑一起了,世界估计也完了。
“啧,看起来都不是善类。”
“没错,据说贝希摩斯在其他的神话体系里还成了什么百兽之王、地狱君王、强欲君王,总之都是称王的,肯定很强大。利维坦则是主宰了海洋,但传说中她最喜在海上兴风作浪,是个喜怒无常的角色,单拎出来讲的话,是个能与贝希摩斯比肩的怪物。席兹的传说相对较少,但都偏向于他是‘纯净之物’,可能因为他位居天空、不染尘世,又身负守护之责,所以和前两位相比要更加正直一些。总之呢,最开始的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后,他们三个与陆地、海洋、天空一起,一直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那后来呢?”
神田也不是完全没看过这些记录在《圣经》之类的书籍中的故事。但他从前对这些古代神话并不是很感兴趣,因此对它们的印象也仅仅是停留在知道几个人物、知道他们有什么特点罢了。被拉比这么一说,神田觉得这三头巨兽的故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从神话时代至今,中间横着一个“末日灾变”。教团的每个人都熟知那场发生在七千年前、将旧世界尽数毁灭的灾难——同时也是将innocence结晶冲到世界各地的那场灭世的大洪水。
假使这三头巨兽真的存在过,那他们是否也经历了这场大洪水之灾呢?
“后来……该怎么说呢,他们都死了。”
“死于大洪水?”
“也不是。”拉比说,“据说是在大洪水来临之时,他们被一个唤作‘圣洁者’的角色吃了。”
“什么?吃了?”
面对神田的疑惑,拉比也是一脸不解:“我也挺怀疑这个说法的,如果是字面意义的‘吃’,那这个‘圣洁者’肯定不是人类——至少也是和那三头巨兽一个体量的怪物,不然怎么可能吃得下?”
三头巨兽已经够离谱了,这个“圣洁者”怎么听上去更离谱?
“这个‘圣洁者’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有关这个人物的记录很少很少。本来就是神话时代的记载,这些说法也只能是仅供参考。不过,至少这里可以说明,三头巨兽早在大洪水时就已经不在世上了。”
既然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湮灭,那这次出现在沙漠里的那头巨兽,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