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4日,大年初五,锦城的街头巷尾依旧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
午后三点,安宅西厢房一楼的家庭影院内,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微弱的阳光,偌大的空间只余投影幕布上跳动的光影,以及环绕音响传来的炮火轰鸣与激昂台词——经典老片《高山下的花环》正放映到悲壮处。
安建军与韩锦荷并肩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中央,膝上搭着墨绿格纹羊毛毯。安予烁坐在奶奶身侧,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枣杞茶,眸光落在电影中梁三喜坚毅的侧脸。望望蜷在她脚边的软垫上,满足地打着小呼噜。
“你爷爷当年在边境,条件比这还苦。”老太太轻声对孙女说,手指点了点幕布上战士干裂的嘴唇,“压缩饼干就着雪水,一啃就是半个月。”
老爷子哼了一声,腰背依旧挺直:“苦什么?保家卫国,天经地义!”话虽硬,眼睛却跟随着电影里冲锋的身影,眼底掠过一丝追忆。
荧幕上,硝烟弥漫,英雄陨落。低沉悲怆的配乐尚未消散,安予烁正将剥好的蜜橘瓣放在小碟中递给奶奶,搁在身侧的手机倏地响起WeChat视频通话提示音,熟悉的头像——一顶简笔画皇冠,在手机界面上跳动
她瞥了一眼身旁沉浸在剧情里的爷爷奶奶,调低通话音量,接通视频。
权至龙放大的脸一下子占据了整个屏幕,背景是他圣水洞Galleria Foret公寓25层卧室的局部。
他似乎刚睡醒不久,额发有些凌乱地搭在眉骨上,穿着墨绿色的丝绒睡袍,领口微敞,露出了锁骨。
一见到心上人,他眼底的睡意顷刻消散,唇角扬起,略带沙哑的嗓音,黏糊糊地透过扬声器传过来:
“Annie~”尾音拖长,像裹了蜜的糯米糍,“你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褐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像讨要糖果的孩子。
她将手机举高,让他能看到影院的环境:“陪爷爷奶奶看电影呢。”
“看电影啊……”他调子拖得更长,透着点央求的味道,“那你……要不要来首尔玩两天?我带你去南山塔看夜景,去明洞吃炒年糕!或者我们去济州岛?那里的海现在也很漂亮……”他掰着手指头数着,小奶音糯叽叽的,撒娇意味十足。
安予烁还未回答,沙发上的爷奶不约而同地侧目。
那近乎甜腻的柔软语气,让两位历经风霜、习惯了军人硬朗作风的老人都愣住了。
韩锦荷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安建军威严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又困惑的眼神——这……大男人说话怎么是这种调调?
他们身边,无论是当年的战友,还是如今接触的晚辈,哪怕是孙女那个活泼的表弟秦叙墨,也绝无这等……嗯,娇嗲。
“不行哦。”安予烁看着那双忽地黯淡下去的眼睛,唇角微弯,语气却不容商量,“明天回申城,希尔顿的全球代言宣传片拍摄,要一直忙到13号。之后就要准备新电影《回声》前期工作,剧本围读、定妆、试拍,时间都排满了。”
“莫呀?!”权至龙一听,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夸张地哀嚎一声,整个人在床上翻滚了半圈,将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只露出乱糟糟的后脑勺,闷闷的声音满是孩子气的委屈和控诉传来,“又要拍广告又要拍电影!Annie~你这样我会枯萎的!枯萎!你知道我们多久没见了吗?1个月零10天!整整40天了!”
那标志性的小奶音此刻充满了哀怨,透过听筒,挠得她耳廓微痒,心尖也跟着轻轻一颤。
这下,影院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韩锦荷忍不住凑近了些,低声对老伴嘀咕:“老头子,你听听,这……这声音……”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安建军没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屏幕,将里面那个「娇声娇气」的年轻男人看个透彻。
那端,权至龙正抱着被子哀叹,一抬眼,猛地发现视频里挤进了两张神情严肃、流露出浓浓探究的老者面孔。
“!!??”
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手机甩出去,所有的撒娇哀怨霎时冻结在唇角眉梢。下一秒,像触电般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差点扭到腰。
他手忙脚乱地扯了扯睡袍领口,试图让它看起来更规整些,又胡乱扒拉了两下额前的乱发,整个人惊魂未定。
“阿……阿宁哈赛哟!”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母语问好,随即意识到不对,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这段时间苦学的中文词汇,磕磕绊绊,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的,发音倒是意外地清晰标准,只是语调生硬得像在念课文:
“爷……爷!奶……奶!新年、好!”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乖巧的笑容,虽然看起来有点僵。
“我……我是权至龙。”介绍完自己,他下意识地看向安予烁寻求帮助,传递着「救命」的信号,顿了顿,斟酌着该如何定义自己与对方的关系,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语速极慢,确保每一个字都咬准:“是……Annie的……现在、是好、朋、友。”
最后三个字,说的格外重,仿佛用尽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瞧着对面那张瞬间从慵懒猫咪切换成受惊兔子的俊脸,以及他努力挺直腰板、强装镇定的样子,安予烁的眼底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从容地将手机音量调到最高,调整屏幕角度,让爷爷奶奶能更清楚地看到权至龙此刻「乖巧」的全貌,自然地接过话头:“爷爷,奶奶,这就是我之前在韩国时跟你们提过的那位邻居——权至龙。”她省略了那些复杂的前情,只点明最表层容易理解的关系。
“哦,就是送蝴蝶兰的那位小伙子啊?”韩锦荷恍然大悟,和善地笑起来,凑得更近了。
安予烁又转向画面中的权至龙,用韩语简单解释:“爷爷奶奶听到你的声音,有些好奇。”
“啊!您好!您好!”他立刻点头如捣蒜,用中文连声问候,绽开的笑容快要溢出屏幕。
“权先生,你好。”安建军微微颔首,沉声开口,用的是最标准的中文。他目光如炬,审视的意味在眼底流转。虽未多言,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场,隔着屏幕也能清晰地传递过去。
韩锦荷则温和许多,眼角漾着慈蔼的细纹,用稍慢的语速问:“权先生,中文说得不错啊。吃饭了吗?首尔现在冷吗?”问题简单家常,但接二连三。
权至龙的笑容刹那间凝固,眼睛因为努力理解而微微睁大。他只听懂了「权先生」、「吃饭」、「冷」这几个词,其他的连在一起就像天书。
刚才强装的镇定转瞬瓦解,茫然和无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偷瞄安予烁,像极了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却答不出问题的学生,小声用母语求助:“Annie……奶奶说什么?我……没听懂……”
安予烁莞尔,清楚地转述:“奶奶问你吃过午饭没有,还问首尔天气是不是很冷。”
“啊!内!内!”他连忙点头,对着镜头扯出一个灿烂却紧绷的笑容,再次切换回中文模式,一字一顿,力求准确,“吃、过、了!谢谢、奶奶!首尔……嗯……很冷!下、雪!”为了加强效果,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雪花飘落的样子。
老爷子看着他略显笨拙却努力认真的样子,严肃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点,但依旧惜字如金:“注意保暖。”
权至龙听懂了「保暖」,立刻小鸡啄米般点头:“内!保暖!谢谢、爷爷!”
韩锦荷觉得有趣,又问:“权先生今年多大?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几口人啊?父母身体都好吗?”问题直接而家常。
“???”权至龙又卡壳了,求救的眼神飘过来。安予烁再次翻译。
“啊!Age!我,1988年!8月18日!”他努力组织着词汇回答,还比划了一个「8」的手势,生怕对方不明白,“我是歌手,也、作曲、制作人,爸爸!妈妈!姐姐!都……好!谢谢奶奶!”
“哦,比烁烁大两岁。”老太太点点头,接着又问,“做歌手很辛苦吧?是不是经常要熬夜?”
“熬……夜?”捕捉到这个词,他眼神闪烁,露出一点心虚,含糊地点头,“嗯……有时候……工作。”然后赶紧补充,“不、不辛苦!”说完又眼巴巴望向安予烁确认自己答得对不对。
她眼底的笑意加深,简单地替他总结:“他说工作有时需要,但还好,不算太辛苦。”
安建军留意到他耳朵上若隐若现的银色耳钉和手臂上些微显露的纹身,眉头又拢紧一分,语气严肃了几分:“男人,还是稳重些好。花里胡哨,心思容易浮。”
这话安予烁翻译时,自然滤掉了「花里胡哨」和「心思浮」,只保留了核心意思:“爷爷说,希望男人能更稳重些。”
权至龙虽然觉得「稳重」这个词有点抽象,但立刻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严肃可靠的表情,用力点头:“内!我会!稳重!努力!”那认真的模样,配上他天生带点奶气的脸,反差感十足。
韩锦荷被逗笑了。
就这样,一场跨越语言障碍的「三方会谈」在安予烁的居中翻译下持续了约莫半小时。
权至龙从最初的惊吓到努力适应,再到后来甚至试图主动询问二老的身体状况,虽然过程磕绊,但那份想要沟通的诚意显而易见。
眼见爷爷奶奶的问题有越来越深入的趋势,安予烁适时地看了一眼腕表,对着手机屏幕温声道:“至龙,时间不早了,爷爷奶奶该休息了。”
他如闻大赦,对着镜头深深鞠躬:“爷爷!奶奶!再见!祝……身体、健康!吉祥、如意!永远、快乐!”几乎要用尽毕生所学的祝福词汇。
“小权再见。”安建军颔首。
“再见啊至龙,下次有机会来锦城玩啊。”韩锦荷笑着挥手。
“内!一定!谢谢奶奶!”权至龙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应下。
视频挂断后,安予烁调亮了影院里的灯光。
韩锦荷拉住孙女的手,直接问:“烁烁,你跟奶奶说实话,你跟这个小权,到底是什么关系?就只是邻居好朋友?”这语气,明显是不信。
安建军虽没说话,但目光如刃般划过她的每一寸表情,显然在等一个明确的答案。刚才那小伙子看自家孙女的眼神,还有那黏糊劲儿,可不像普通邻居。
安予烁将手机放到一边,拿起茶壶给爷爷奶奶续上热茶,神色平静谈然:“奶奶,目前来说,我们确实在互相了解、互相观察的阶段。未来会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
一直沉默的安建军此时沉声开口,直白道:“韩国人……太远了。生活习惯、文化背景,差异太大。以后若真成了家,难道你要跟他去南韩?”老爷子眉头拧成了川字。
她走到爷爷身边,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放得柔软却坚定:“爷爷,您想得太远了。就算……”她顿了顿,迎上爷爷的视线,“我是说万一,真有走到婚姻那一步的可能。您放心,我也不会定居国外。我的根在这里,事业的重心也在这里。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慢慢理清、互相妥协的事情。现在,真的只是刚开始接触的阶段,您老人家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安建军凝视着孙女沉静笃定的面容,最终只是「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孙女的手背,视线重新投向幕布。
荧幕上,硝烟散尽,英雄的丰碑矗立在青山之间。
权至龙盯着彻底黑屏的手机,呆坐了足足五分钟,一动不动。房间里暖气充足,他却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刚才那半个小时……简直是人生中最漫长又最混乱的半小时!
“啊啊——”他哀嚎一声,猛地向后倒进蓬松的被褥里,用枕头死死捂住自己的脸。
羞耻感、懊恼感、以及一种巨大的「完蛋了」的恐慌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在床上烦躁地翻滚,睡袍的腰带都蹭散了。
“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轻浮、不稳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怪人!”他绝望地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脑海里自动脑补出安老爷子紧锁眉头、一脸不赞同的样子。“完了!完了!我今天的表现绝对是负分!负一万分!”他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整个人都被低气压笼罩。
空荡荡的公寓此刻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微的嗡鸣。这种安静放大了他内心的忐忑和孤独。他急需倾诉,急需有人告诉他事情也许没那么糟,或者……至少有人能分担一下他的抓狂。
他猛地坐起身,抓过手机,手指飞快地在通讯录里滑动,精准地停在那个备注为「永培」的名字上,毫不犹豫地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传来太阳温和沉稳的嗓音:“哟不塞哟?至龙啊,怎么了?”
“永培啊……”他的声音浸透了浓浓的沮丧和显而易见的烦躁,“你在哪?有空没?现在立刻马上来我家!紧急事态!宇宙级紧急!”
电话那头的太阳愣了一下,显然被好友这不同寻常的急切语气惊到了:“现在?我刚健完身回家。出什么事了?和Annie xi吵架了?”他敏锐地猜测。
“比那个还严重一百倍!别问了,现在!马上!来我家!Galleria Foret!!”权至龙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继续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步。
大约四十分钟后,公寓的门铃响起,权至龙几乎是扑过去开的门。
门外站着东永培。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运动长裤,外面套了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头发还有些汗湿,显然是接到电话后匆匆赶来的。
“到底什么事?这么冷的天火急火燎叫我过来。”
权至龙一把将他拉进来,关上门,劈头就问:“永培!快告诉我!如果第一次见女方家长的时候,发挥失常,表现得像个傻瓜,留下坏印象了,该怎么补救?有没有什么速成的挽回印象分的办法?”
太阳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有点懵,边脱外套边下意识地反问:“见家长?发挥失常?……谁见家长了?”
“我啊!”权至龙指着自己,一脸「你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就刚才!视频!见了Annie的爷爷奶奶!”
太阳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玄关处顿住了脚步:“莫?你和Annie xi……已经到见家长这一步了?”他记得上个月演唱会的时候,自家竹马还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
“不是正式见家长!”权至龙烦躁地抓头发,把太阳往客厅带,“就是……就是凑巧视频碰上了!然后我就……表现得一塌糊涂!”
他语无伦次地把刚才视频的过程复述了一遍,重点描述了自己如何撒娇被撞破、如何紧张结巴、如何被爷爷严肃审视的悲惨经历。
太阳听完,神情从错愕渐渐转为忍俊不禁,无奈地摊手:“至龙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权至龙急了,音量不自觉地拔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不是正在跟闵孝晽xi恋爱吗?都交往这么久了,难道你没见过她父母?难道就没想过以后?没提前做点功课?”
太阳被他这一连串的质问噎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耳根微微泛红,语气是无奈又坦率的澄清:“阿西……我和孝晽,还远没到需要考虑见家长的地步好吗?我们现在……能稳定地见面、不被记者拍到就很好了。”
他的恋情低调得像地下工作,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见家长?双方都默契地认为时机未到。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客厅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权至龙瞪着竹马那张写满「我是纯洁小白兔我什么都不懂」的脸,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抬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极度嫌弃、极度失望、又带着点荒谬感地上下扫视着太阳,拖长了调子吐槽:
“阿一古!东永培!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对方,“恋爱谈了也有一阵子了吧?啊?居然连见家长的边都还没摸到?那你们在谈什么?啊?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那语气,仿佛太阳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呀!权至龙!”太阳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去。
他瞧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己脑补过度而焦虑、转头又把火撒到自己头上的幼稚鬼,只觉得手痒得想揍人。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白眼的冲动,用尽毕生修养才没把手边的抱枕砸到那张写满「嫌弃」的脸上。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角,用一种极其平淡、却又精准暴击的语气,对着还在喋喋不休抱怨他「没用」的好兄弟说道:
“是啊,我没用,没经验。不过……”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小、带着点恶劣的弧度,“反正你经验那么丰富,前女友见了一茬又一茬,这种「挽回糟糕印象」的事情,应该比我更拿手才对吧?慢慢想,不着急。我跟孝晽晚上有约会,先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玄关,换鞋,开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留下「砰」的一声轻响,充分表达了他此刻「懒得理你这个疯子」的愤怒和憋屈。
客厅里,只剩下权至龙一个人石化在原地,被那句「前女友见了一茬又一茬」噎得满脸通红,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竹马这根「稻草」不仅没救命,还直接沉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