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抚眉抬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扫过敦国公夫妇,又看向叶叙。
敦国公夫妇的目光带着丝丝躲闪,甚至还有些哀求,敦国公夫人的手捂在胸口上,江抚眉知道,这是她心神不宁的表现。
他们没有再为她说话。
不同于场上所有期盼的、好奇的、焦灼的、讽刺的目光,叶叙的眼睛依旧波澜不惊,他唇角微微弯起,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洋洋,就那么不紧不慢,将江抚眉逼入绝境。
江抚眉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非常陌生,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和叶叙对弈,但实际上她根本不配,她从未看透过叶叙,甚至从未了解过他,一直以来都是在被他推着走,一步步,走到他想要的死地。
她却拿他毫无办法。
就如此刻,她站在大殿之上,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必须亲自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而这一举动,几乎相当于在叶叙面前脱下伪装的外衣,露出真实的面目。
她才知道那张纸条上字的意思。
“滴血认亲。”
白松年怎么会送来这样的纸条,怕也是叶叙的手笔。
很快,血骨仪就被端了上来,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盘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一直以来都是皇家的重宝,只要将两个人的血液滴在上面,就能判断出他们是否有血缘关系。
若是两滴血沉入盘中,便是血亲,若是流于表面,则毫无关系。
皇室血脉不容马虎,每一位皇室成员出生,都会用血骨仪检测身份,确保血统纯正,从不出错。
而这一次,这宝物放到了江抚眉的眼前,敦国公已经用金针刺破手指,将一滴鲜血滴在盘子中间的凹陷处,他看上去甚至有那么一丝难以掩饰的迫不及待。
盘子被端到江抚眉面前,她深深叹了口气,而后刺破手指,滴下一滴鲜血。
在场所有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血骨仪中间的那两滴血液,最紧张的时刻终于到来。
江抚眉,到底是不是敦国公府的大小姐?
是?
还是不是?
只见盘子中间原本有一滴鲜红的血液,是敦国公的那一滴,而随着江抚眉指尖的血液滴落,那滴血好像被什么极重的东西狠狠压了下去,两滴血就这么诡异的沉进了盘子中。
“啊!”尖叫的却是敦国公夫人!
她面上满是泪痕,大声喊着:“我的小乖,我的小乖啊!”
敦国公将她拥入怀中,亦是泣不成声。
而相比之下,承平王的面色就难看多了,他抚着血骨仪,看了又看,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看来王爷的手下办事并不太靠谱。”叶叙带着嘲讽,“下官还以为今夜我锦衣卫的名声要毁于我手,好生害怕了一会儿。”
“不……她不可能是……”承平王难以置信,但李景时却按住了他的手臂,沉声说:“父亲,这是血骨仪。”
承平王猛然惊醒,血骨仪是皇家至宝,质疑血骨仪无异于质疑每一个经过血骨仪认定的皇室成员,包括……
雍帝!
果然,雍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他平日里老好人的面容染上一层霜,显得有些可怕,毕竟是三十多年的帝王,只要他不想慈爱,那就可以是绝对的威严。
“够了!”雍帝豁然起身。
感受到皇帝的怒意,大殿之上立刻黑压压跪了一片。
“朕不知道你们今晚到底想做什么,你们毁了中秋之乐,也存心不想让朕过个舒心的生辰。”
这话简直要了众人的命,满大殿的人心肝颤,大声请罪:“陛下息怒。”
承平王更是跪倒在地,平日里的威风再无半分,他与皇帝平分秋色不假,但那些争斗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只要在明面上理亏,他也并不敢过于蛮横,只能暂时隐忍,再谋下步。
雍帝到底是个好脾气的,见到众人噤若寒蝉的样子,也忍不住无奈心软,他说:“今日的宴会就到此为止,承平王以下犯上,禁足半年闭门思过。”
距离上一次承平王被禁足不过数月,此次禁足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噩耗,半年不上朝,可以想像朝堂的风向会偏成什么样,可偏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敦国公无礼,,又对血骨仪不敬,落了个大大的下风,皇帝又聪明得很,说完就走,不给人求情的机会,只能认栽。
他恨恨扫过雍国公一家,目光落在了垂着眼睫的江抚眉身上,又看见她身边说着什么的叶叙,气得跳脚,把这两人都列为了必杀名单。
绝不放过!
马车辚辚。
敦国公府一家四人挤在一家马车中,默默无言,谁也没有先开口,也许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大福稳稳坐在车顶,像是忍受不了车内凝滞的空气,一进去就要窒息。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国公府,四个人进了门,前前后后,沉默着,忐忑着,不约而同走向书房。
书房里四个人继续相对而坐,各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大概是觉得这辈子等不到那三人开口了,叶叙站起身来,脸上在没有往日的轻浮或者癫狂,难得一见,他居然严肃了起来。
“既然大家都不肯先开口,那便由我来问吧,江小姐,你可想先说出自己的疑问,若我们一一解答,还请也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该来的早晚都会来,该问的还是应该早点问。
江抚眉不打算再逃避,她端坐在那里,平静说道:“哥哥,不,叶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叶叙坦然:“不是怀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假的。”
“为何?”
“因为真正的大小姐受过伤,很严重的伤。”叶叙道,“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她已经夭折,可你出现了,带着所有大小姐的信息,但身上并没有大小姐的伤痕,那样重的伤,不可能不留下疤痕。”
闻言,江抚眉微微蹙眉,侧过头好似思索什么,叶叙倒是不急,让她静静想了片刻。
她又问:“你们以为大小姐已经夭折,但是却还是昭告天下公然寻亲,本就是为了找一个冒牌大小姐,是吗?”
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迎回替身,江抚眉之前便一直奇怪,为什么敦国公府要在大小姐丢失二十年后才想起要寻找,早干嘛去了,如此这般,便有了解释。
“你们有一个计划,必须有这个大小姐的参与才能完成,对不对?”
叶叙轻笑:“聪明。”
江抚眉看着他的眼睛,追问:“是针对承平王吗?”
与国公府大小姐唯一有牵绊的,就是那一纸婚约,他们要让替身嫁入承平王府,想来不会是为了做什么好事。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江抚眉和叶叙日后的合作走向,她问完之后心中也不禁小鼓乱捶。
她听见叶叙的回答。
“是。”
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叶叙没必要说谎,若是担心她有阴谋,他完全可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骗她。
“从一开始,就是你在背后操控一切,承平王派往江南的人,是否也是你做的手脚,是你在引导他们去调查我的身世,白松年遇刺,也是你故意引承平王起疑……这一切……除了为了试探我,利用我,最重要的是要借承平王之手击溃我,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把我关起来严刑拷打,逼问出你们想要的消息?”
“因为我们怕你伤害小乖!”敦国公夫人忍不住站起来大声说,她双眼落泪,抽泣不停,“我们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玉佩,也不知道你把小乖关在了哪里,是死是活,我们需要得到小乖的消息!我求求你告诉我吧,我的孩子,她在哪里?”
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浑身颤抖,敦国公不得不站起来扶住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安抚,他对江抚眉说:“把小乖还给我们,我们不伤害你。”
江抚眉沉默少许,却是摇摇头:“若要见她,需要你们回答我最后一件事。”
“你说。”叶叙道,他的语气并不和善,甚至带着丝丝森寒,显然是对江抚眉不配合的不满。
“我要知道,当初她是如何丢的。”
“啊!”敦国公夫人突然惨叫一声,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那些极其不愿回想起的过去,令她痛苦而恐惧,霎时脸色发白,面容扭曲。
“你为何要问这个?”
“请回答。”
“非说不可?”
“非说不可。”
叶叙和江抚眉四目相对,都是坚定不移的果断。
叶叙看向敦国公夫妇,敦国公满脸悲痛,拍拍敦国公夫人的肩:“你且说吧,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敦国公夫人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埋头痛哭,许久之后才缓缓放下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去回忆那天的事情。”
“二十一年前,那时我刚生下小乖,她……她是我们盼了很久才盼来的孩子……我那么爱她,我们所有人都那么爱她……”
“我们每日寸步不离守着她,护着她,我们想着要将整座王府重翻一遍,做成一个孩子最爱的乐园……马场、池塘、花园……我们都想到了……”
“可是……”
“那时她才两个月大,那年的京城暑热异常,小乖身上的痱子怎么都不好,她吃不下奶,整日也睡不好,就算屋子里的冰块换得很勤,也难解燥热。”
“陛下偶然知道了这件事,告诉我们小公主也是如此,他们准备到郊外皇家别院避暑,便邀我们同去,那处别院我们是知道的,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凉快多了,我们便同意了,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