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无雪,樟宜湿寒。
这里是一处宽敞的大屋,大门紧闭,屋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椅子,床上薄褥薄被,椅子上连个坐垫都没有,寒冷异常。
江抚眉裹在厚厚的棉袄里坐在床边,面色苍白,她身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白松年,一个是从京城跟来的伙计,姓苏。
两个男人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好,他们面色凝重,因为寒冷不停跺脚,姓苏的伙计首先忍不住了,问:“东家,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江抚眉苦笑,她哪知道该怎么办呢……
他们是在半个月前抵达樟宜府的,与黄书贵的见面非常顺利,对方客气地接见了他们,一口一个抱歉,言说是不知道那是江家的产业,多有得罪,还请见谅等等。
江抚眉等人从一开始的狐疑,到后来慢慢放下戒备,直到宴席结束,黄书贵以还需要去提人为由,让他们在这间屋子里稍候……
一进屋他们就觉出不对来,但是已经迟了,大门从外面被锁上,任凭江抚眉如何喊叫,就是无人应答。
白松年试图破门而出,他和苏姓伙计一起卸掉了窗户,从窗户跳了出去,然而就在他们落地的刹那,千万箭矢从天而降,狠狠砸在了他们面前,深深扎入土中,若不是白松年反应快,两人早已被扎成了刺猬。
那时,他们心惊肉跳,白松年大声呵斥,责问黄书贵怎敢扣留他们。
但黄书贵却笑嘻嘻在墙头放出话来。
“二位并无官职在身,也无爵位封号,你们到底是谁啊?”
言下之意,他们连自己的身份都无法证明,一个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但是依然姓江,未入族谱,更没有封个郡主县主之类,说到底也只是个布庄掌柜。
一个身负才子之名,但那也只是虚名而已,未在朝廷任职,父亲也早已告老还乡,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文人。
他们是谁。
谁会在意。
又有谁认识他们。
在这宽敞的有些过分的屋子里,任你是什么贵人名士,也只有任人予夺的份。
每日有人给他们送饭菜来,倒是不至于饿死,但是其他的一概不管,江抚眉已经隐约有了风寒之症,时不时要咳上两声。
“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江抚眉轻声说道,她紧了紧身上的棉衣,那是白松年的白底墨竹大氅,按理说她穿了这么多,应该不会再冷,但是却还是感到丝丝寒意,从内而外打着寒战,她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发热。
她试着呼唤夜鸢,却没有得到回应,想来她是不在此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今夜入夜之后,我们再试一次吧。”江抚眉说。
白松年对此表示赞同,在这之前,他们已经试了数次逃脱之法,劫持过送饭之人,弓箭手却毫不犹豫射杀了那人,他们还装过病,装过死,全都无人在意,仿佛他们是三只待宰的猪羊,根本无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天色暗下来之后,我们先把门板拆下来。”白松年小声道,“把椅子钉在门板之后,留出空袭万一对方发现,也可以争取一线生机,回到此处。”
“好。”苏姓伙计点点头,他是江家的家生子,江抚眉入京时便是由他担任车夫,忠诚可靠。
江抚眉眯起眼睛望向大门,封窗的油纸呈现淡淡的橘色,太阳正在落山,距离入夜已经不远了。
她试图站起身来,却一阵眩晕,跌坐回去,白松年大惊,扶住她,问道:“你可还好?”
江抚眉摇摇头:“不用担心我,今夜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逃离了,一定不能失败。”
只是不败二字,谈何容易。
好容易捱到天黑,白松年和苏车夫小心翼翼拆下门板,这并不难,白天他们已经活动了木楔子,此时只要小心点,就不会发出声音。
他们将椅子抵在门板后面,小心翼翼抬着门板往外走,江抚眉跟在他们后面,第一口清新的空气入鼻,她就觉出不对来。
“今夜怎么无灯?”江抚眉疑惑道。
黄书贵看他们看得紧,每夜都有人巡视,院子的墙角也挂了灯,生怕他们趁夜黑逃走。
可是今夜居然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夜幕之中的月被乌云掩去了大半身影,几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
“小心些,有些不对劲。”白松年压低声音道。
三人轻手轻脚,一直走到大门口,都没有遇到阻碍,也没有箭矢射出,这一切都太诡异,就好像所有监视他们的人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又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一样寂静。
苏车夫的手搭上了大门上的铜环,犹豫着看向江抚眉和白松年。
开,还是不开?
白松年也看向江抚眉,只是他的目光却不是犹豫,而是坚定的信任,就好像无论门后面是什么,他都会挡在她身前,绝不后悔一般。
江抚眉此时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她身上忽冷忽热,一阵阵冷汗往外冒,却让额发被打湿,带回更多空气中的冷冽,她的头隐隐作痛。
若不拼一把,她定会病死在这里。
“开。”她说。
左右是死,为何不拼一把。
苏车夫得了她的话,便毫不犹豫推开大门,然而并没有出现他们想象的一队人马手在外面等着捉拿他们的场景,他们所看到的,是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
“这是怎么回事?”苏车夫声音颤抖起来。
江抚眉心中一愣,从两个男人身后走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月色,她隐约可以看见道路上一片杂乱。
往前走了几步,她捡起地面上的东西,居然是一件衣服,这衣服是粗棉布制成,正是普通百姓爱穿的料子,然而上面一块补丁都没有,说明是一件半新的衣服,没有哪个百姓会丢弃这样一件衣物,那太败家了。
“发生了什么……”
而一旁的白松年早就丢弃了门板,他手里拿着什么,对江抚眉说:“这是一个孩子的拨浪鼓。”
街面上零落的杂物,竟然都是寻常百姓家常用的日常物件,眼下这种情形倒更像是……
逃难!
不好!白松年脑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死死拽住江抚眉的手,低声喝道:“快逃,你记不记得那年的流寇?”
流寇!
这两个字让江抚眉和苏车夫头皮发麻,汗毛倒立,他们当然记得!
那年江南水灾,堤坝崩溃,朝廷赈灾的银子被贪官没下,百姓们没吃的没住的,不少流寇兴起,四处作乱,也正是那次,十八岁的叶叙初下江南,怒斩八十四位官员,成就恶鬼之名。
那段时间里,作为江南土豪的江家,没少被流寇侵扰,江抚眉亲眼见过他们屠杀百姓,抢劫防火,种种恶行。
如今想来,那时破败的街道,不就和眼前的一样吗?
一股恐惧油然而起,江抚眉跟在白松年身后狂奔,来不及细想他们这是要跑去哪里,只是她已经想明白了,黄书贵为了杀死他们,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竟然放流寇进城,如此就可以将他们几人的死做成不幸被流寇误杀的假象,就算未来叶叙要查什么,也查不到他头上。
只是他低估了叶叙的狠辣……
江抚眉边跑边胡思乱想,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水灵灵的从大脑冒出来。
若是她死了,叶叙定会大开杀戒的。
而后她立刻被这种想法震惊到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但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白松年和苏车夫在路上捡了两根木棍做武器,三人一路往前跑去,不久就听见了有人说话和脚步声。
“糟了,是流寇。”白松年急促道,“快跑,来的时候我看到过那边有一个废弃的粮仓,我们要躲到那里去!”
流寇进城,一般是先奔着粮仓、富户和百姓家去的,他们多是要些钱财食物,废弃的粮仓反而不会被放在眼里,比他们原来呆的大院子要安全多了。
恐惧让江抚眉腿软,可是也让她发了疯似的跟着白松年跑,跑到双腿都失去知觉,意识涣散,再彻底倒下之前,终于听见白松年喘着粗气道:“到了……快进……小眉,你怎么了!”
最后的意识是白松年焦灼的呼唤,再后来醒来,鼻息间飘荡着腐霉的气味,她张开嘴,却压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身下是温暖柔软的触感,她感受到一双手臂环着自己,焦灼呼唤。
“哥哥……”
她凭尽全力喊道,但是在白松年听来,却如蚊蝇般的微弱。
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水,在这废弃的粮仓里已经躲了一个夜晚了。
“白先生,这样下去不行,东家会死的。”苏车夫舔舔干裂的嘴唇。
“你看着她,我出去看看。”白松年的眉头能夹死一窝苍蝇。
“外面不安全。”
门口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这一夜都是如此,白松年判断为来来往往的流寇,和少量没有及时逃离的百姓,他听见了呼救声,惨叫声,还有粗鲁的吆喝声。
“我多少会点拳脚。”白松年握紧了那根木棍,“小眉在生病,她需要食物和水。”
可是……
江抚眉在混沌中浮浮沉沉,听他们说着话,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扯住白松年的衣袖。
“兄长……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