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回京的马车不紧不慢,这几天天公作美,没有降雪,路上的泥土被冰雪冻住,车轮辗过,咯吱咯吱响,颠得人并不舒服。
白松年木然坐在车厢里,左右各一个病怏怏的大神,江抚眉还好一些,至少持礼自重,但那叶叙明显不是个好东西,不仅给他白松年扣上了一个“将锦衣卫指挥使气吐血”的罪名,还以此为要挟,天天在马车里作威作福,甚至将一条腿搭在了白松年的膝盖上,若是白松年不让,他就捂着胸口要死要活的样子。
若不是江抚眉在,白松年大概就一刀捅死他了。
白松年觉得自己活不到京都了,真的。
江抚眉何尝不知道叶叙有做戏成分,但是那天他吐血昏迷却是真真切切的,郎中熬了整夜才将他的病情稳定下来,如今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又要经受旅途颠簸之苦,江抚眉便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
更何况,人家刚救了他们的命。
只是叶叙的身体实在让她担忧,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会生病,而且每次都来势汹汹,问了郎中,也只说是操劳过度,或者风寒入体等等,按理说对于一个健康的青年男人来说,就算有些辛劳,也不该如此。
他还总是不好好穿衣,明明是王朝权臣,国公世子,有钱有权,却偏要把自己搞得像个苦修之人一般,仿佛有些自虐的大病,不把自己折腾死就不罢休一般。
真是不可理喻。
江抚眉劝了他几次,换来的是答非所问,胡言乱语,不够让自己生气的,便不再理他。
如此一路还算顺利,在年节之前,他们总算赶回了京都。
大福在城门口就飞身上了车,抱着江抚眉哭个不停。敦国公夫妇在家焦急地等待着,见了他们来,一个劲儿地心疼,准备了吃的喝的,都还是热气腾腾,房间里的被褥也都烘过了,太医已经被扣在府里六天了,就为了能第一时间为他们诊治,好好调养身体,江抚眉从饥饿寒冷的江南一路回京,在这个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深宅大院里,感受到了热烈的家的温度。
她大概能理解叶叙对国公府的深厚感情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数日,宁静而温暖,终于能见客的时候,来的第一个人却是郎羽。
郎羽看大福的表情有些心虚,江抚眉还觉得奇怪,问了才知道原来大福非常自责自己没有跟着去江南,她认为这都是因为郎羽的生日宴绊住了自己,所以这段时间都没有给郎羽好脸色看。
江抚眉将大福搂在怀里安抚了好一阵子,又细细给她解释了不带她去的原因,告诉她这不关郎羽的事,大福才稍微好转了些,愿意把自己最爱的杏脯分给郎羽吃了。
郎羽心花怒放,说起话来也轻快了许多。
“夏将军已经回来了,半个月前就见了陛下,你们不知道,他这次回来是带着军功的,为陛下带来了草原几个部落的年礼,大有止战求和之意,陛下别提多高兴了,当晚就留大将军在宫里过夜,可亲了。”
“不过承平王那边就没那么高兴了,大将军虽是去见了他,但是据说两人闹翻了,大将军走的时候脸色可不好了。”
江抚眉猜到这里面有叶叙的手笔,问道:“这是为何?”
郎羽边吃边说:“承平王向来是主战派,按照他的理想,应该是扫平北域草原部落,要地不要人,这么多年,夏将军也一直和他站在一派,可是如今大将军却没有和承平王商议过,就直接带来了求和的书信,要知道陛下答应的可痛快呢,如此一来,大将军就没有了对这几个部落征战的理由,这可不是承平王想看到的。”
“大将军为何突然转了性子?”江抚眉问道。
有大福在,郎羽不担心会被人偷听了去,说话也更加肆无忌惮,非常直白:“那必须是因为大将军收了草原人的重礼呗。”
这倒不是不可能,草原人苦战久矣,为了安全过冬,繁衍生息,贿赂一下大雍驻边的官员,不算什么意外之事。
“这么多年了,草原部落为何现在才想起要贿赂边军?”
郎羽笑道:“那就必须是咱们的功劳了,实不相瞒,这些年叶叙哥没少在边军安插自己的人手,往些年他们都是要挑拨两边关系的,草原人纵然想送礼,也会被搅和了,今年你们不是有计划吗,叶叙哥便让人推波助澜了一下,不仅仅是夏大将军,他手下的部将也收了不少。”
他一口一个叶叙哥,是江抚眉从未听到过的关于叶叙的称呼,她非常意外郎羽与叶叙的亲近,转而一想,便猜到是齐远侯府与敦国公府的关系较好,郎羽前来说这些,必然是受到了叶叙的指使。
只是齐远侯府和敦国公府一样,早已没落多年,如何还能在军中有这样的势力,难不成只是暂时蛰伏,静等扮猪吃老虎的一天?
多套点关于叶叙的事情,对于江抚眉来说没有任何坏处,于是她旁敲侧击说道:“得知齐远侯府与哥哥的关系,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郎羽半点心眼子也没,随口就接道:“也没什么,当年我爹与宋将军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宋家出事,叶叙哥也蛮苦的,他这些年不容易啊。”
房间里烧着没有烟的上等银丝碳,炭盆下面埋了几个红薯,已经散发出了令大福垂涎欲滴的香味,少女迫不及待拿了烧火棍去掏,又不知熟不熟,便着急得问江抚眉:“熟不熟?”
然而一向最宠她的江姐姐,却恍若未闻,她怀里抱着一只小刺猬,直愣愣地盯着那盆炭火,仿佛已经化神到了另外一个境界。
窗外新雪无声落下,江抚眉的心底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叶叙,宋将军。
哪个宋将军?
江抚眉有所耳闻的只有一个,大雍朝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宋威远,当年统战三军的年轻领袖,听说他纵横沙场数十年,无一败绩,更是英武非凡,得先帝赐婚长公主,宋家数代沙场勇士,却在二十年前于南疆全部战死,惨烈异常。
据说宋家无论男女都在战场上,那次惊天大战,导致宋家人无一生还,长公主随军驻扎南疆,听说丈夫儿女皆亡,痛心难忍,郁郁而终……
宋家人的事情几乎家喻户晓,但却没人知道,宋家竟还有个孩子活在世上……
那他……
又是如何进入敦国公府的呢?他为什么不继承宋威远的衣钵,重振将军府呢?
江抚眉不寒而栗,她从未想过叶叙的背后竟然也隐藏着如此深的秘密。
大福还是从炭盆下面掏了一个烤红薯,拍掉外层泥土再掰开,金黄色的瓤流着亮晶晶的油,大福开心极了,把一半烤红薯递给江抚眉,大声叫道:“好的!”
江抚眉猛然惊醒,她接过大福的烤红薯,强行压下心底错愕,故作镇定道:“是啊,他这些年也不容易……”
郎羽是个话痨,半点没发现江抚眉的异常,他迫不及待从大福手里接过烧火棍,一边扒拉烤红薯一边说:“谁说不是呢,不过自从你回来了,他看上去好多了,虽然你们不是亲兄妹,但是至少他不孤单了。”
说到这里,郎羽好想想起什么来了似的,轻笑一声:“当年宋将军与我爹打赌,谁输了谁家孩子就要与沈太傅家联姻,那沈太傅为人最是古板,他俩都受不了,卯足了劲比试,结果还是宋将军输了……”
说着说着,他的眼神黯淡下来:“虽然只是戏言,但……若干年后再看,叶叙哥竟是连戏言中的未婚妻都没了……他……六亲皆亡……我爹有时候说若是沈太傅还在,他真的成了沈家的女婿,或许不是坏事,至少沈太傅是个非常好的人,会护着他的。”
“那样,他至少有个家……”
江抚眉默不作声,她没有想到叶叙的未婚妻之言竟真有其事,那时候的叶叙在放荡不羁之下,是不是真的夹带了一丝对家的渴望?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孤身一人,满身风雪……
江抚眉闭上眼睛,只觉钻心之痛席卷全身,只是这痛不是她的,而是叶叙的……
叶叙……
她似乎看到了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具下,落寞伤神的另一个人,那个在无尽岁月里被寂寥吞噬的孤独身影,黑暗漫无边际,只有一抹红独存其中,如风中残烛,随时……
送走了郎羽,江抚眉又迎来了白松年,这位风流才子显然已经从南方的可怕经历中缓过劲来了,他一手撑伞避雪,一手居然还扇着扇子,简直是附庸风雅,惨不忍睹。
白松年开门见山:“云舟找到了我,约你在琴行一叙,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好去回话。”
江抚眉之前委托沈明蕙向侯云舟传递消息,让他帮忙调查起居注,想来这件事不容易,一直到现在他才有了发现。
“就在今夜吧。”
江抚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