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苦

    侯云舟还是那一副文弱的书生模样,年节将至,他竟没有为自己置办新衣,一件旧袍袖口打了补丁,看上去已穿了两三年。

    想到他一生父母早亡,至今未娶,说起来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江抚眉也有些不忍,问他:“这么多年了,小师兄没想过要成个家吗?”

    侯云舟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柔和,摇头道:“怎敢肖想。”

    他似乎不太敢提起这个话题,立刻挑开了话头,说:“你让我查的那几年的起居注,我都查过了。”

    “如何?”江抚眉连忙问道。

    侯云舟摇摇头:“没有任何提及,不过却不是未曾记录,我仔细读过每一日的记录,有那么几日看上去好似正常,但总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想来是中间的重要内容被人抹去了。”

    “起居注是史官记录历史的重要依据,就算是皇帝本人,也极少有干涉的,更别提旁人了。”白松年接话道,“真能动起居注的人,怕也只有陛下本人了。”

    “也就是说,那段时间当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青女所言非虚,这里面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江抚眉蹙眉。

    三个人都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侯云舟在昏黄的灯火下轻声开口:“小师妹,我与你一样会不惜一切代价为老师复仇,但我劝你在这件事情上,还是要慎重,陛下这么多年以来,从无恶评,他宽和仁慈,对待臣子温和亲切,有几次我犯了错误,几乎以为要没命了,陛下也只是呵斥两句罢了,这样的君王,古来少见,所以我认为就算有内情,也不一定是坏的方面。”

    皇帝的口碑江抚眉是知道的,从理性上讲她也宁愿相信皇帝无辜,但心中总觉得堵得慌。

    “我建议你还是去叶大人那里寻求答案比较好。”侯云舟道,“陛下待他亲厚,他知道的,应该比我们更多一些。”

    叶叙吗……

    江抚眉有些动摇了,或许真的该去问问他?

    然而等她回到国公府,府里却又乱成了一团,看见脚步快如飞的太医,江抚眉就知道,叶叙又病倒了。

    这次还未等她开口,裴青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大福叫喳喳,十分警戒,裴青却并不在意,言简意赅道:“主人不肯睡觉。”

    江抚眉:“……”

    这是把她当作哄孩子的奶妈了不成?

    但人都找上门了,她又不好拒绝,只要跟着裴青一路去了梅园,那里的情况和上次一样,江抚眉也算是有了经验,轻车熟路挽起袖子就干活,而这一次,无论是敦国公夫妇还是裴青,都没有留在屋内,他们对江抚眉的信任已经完全可以放手来了。

    江抚眉依旧唱着歌谣,将叶叙安抚住,轻手轻脚将他塞进被子里,然而在为他盖上被子之时,却闻到一股血腥味。

    这股味道非常淡,其中还夹杂了药草的清苦,只有在极其靠近之时才会闻到。

    江抚眉心中一惊,叶叙受伤了?

    他这段时间都在忙年节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去查什么危险的案子,也没有到处乱跑,闯祸惹事,谁敢伤他?

    眼见叶叙已经睡沉,他眉头紧锁,沉重的呼吸中时不时多出一声闷哼,看上去非常痛苦。

    江抚眉迟疑片刻,轻轻揭开了叶叙的外衣,而后便见到了那狰狞的伤口。

    伤口应是在后背,不知有多深,光是延伸到肩膀的那一角,就已经是猩红可怖,即便被厚厚的药草膏覆盖,还是一点一点往外渗着血水。

    好重的伤!

    江抚眉吓得缩回了手,她彻底搞不懂状况了,太医既然已经看过,那就说明敦国公夫妇和裴青都知道叶叙受了伤,他们为什么没有提起过一句,为什么没有为此惊慌……

    却好像,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担忧。

    江抚眉忽然想到曾经在叶叙身上闻到的淡淡的血腥味,那时候她以为是叶叙杀人太多染上的血,如今想想,或许可能是他自己的血?

    难道他经常受伤不成?怎么会呢?

    江南之行那样凶险,面对流寇匪徒,他都没有受一点点伤,他手下的锦衣卫能将他保护的很好,那么,他怎么可能经常受伤?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焦躁,便站起身来满屋子踱步,就在她转悠到叶叙书桌之后时,却见他贴着墙的那一排柜子中间,似乎有一道缝。

    江抚眉疑惑地走上前去,轻推那道门,眼前豁然出现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这是个密室,这样的密室在贵族中不少见,江抚眉的家中也有两个,用来储存一些金银粮食,做避难之用。

    可是叶叙的这个密室……

    从打开的瞬间,便有浓重的血腥气窜出,叶叙受伤的秘密,或许就在这扇门后。

    江抚眉转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叶叙,想到郎羽说过的话,心中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她毫不犹豫,径直走入密室,那通道并不长,只走几步就能看到整间密室全貌。

    密室里烛火未灭,显然叶叙刚离开不久,难道说他便是在这里受的伤?

    他就是在这里受的伤!

    江抚眉只一眼便确认了。

    因为那密室里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青色的四面墙上写满了鲜血染就的字,那些张牙舞爪的笔迹,可以看出写字之人当时有多癫狂,字迹有深有浅,干涸的血字又被新鲜的血字覆盖,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一个“罪”字。

    在这些血字背景下,墙上还有大大小小十余种刑具,江抚眉甚至无法判断出它们的用途,不过地上散落着一根皮鞭,上面沾染了新鲜的血液,江抚眉捡起来,血液甚至还能滴落,可见这就是叶叙背后鞭上的来源了。

    触目惊心。

    心惊胆寒。

    江抚眉颤抖着扔掉那根皮鞭,难以自抑捂住自己的嘴,咽下喉头的哽咽。

    可眼泪却不停话,噼里啪啦往下落,她的心中泛起巨大的悲痛,她终于知道叶叙体弱多病的原因了。

    他……

    竟是在自残。

    多年不断的伤害自己,无论是隔三差五的鞭笞,还是冬日冰雪中赤~~·裸的双足,大敞的领口,那冰冷的指尖,惨白的面色,让人习以为常的咳嗽声……

    难怪郎中诊断从不说他体质弱,他根本就没有病,她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他自己。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因为他死去的父母和家人,让他感觉,活着便是罪过吗?

    江抚眉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方面,她飞奔出密室,失魂落魄坐到叶叙床边,看着那张眉头紧皱神色痛苦的脸,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恐惧无助的自己。

    那些年,她也曾觉得自己不配活着,凭什么家里人都在经受苦难,只有她一人穿金戴银,满门命数,皆为她一人之幸,她怎么配,又怎么敢!

    若不是知道沈明蕙还活着,有着这世间最后一丝牵挂,又有养父母从小的亲昵宠爱,白松年做作的逗乐,她恐怕也早已被心底的魔鬼折磨疯狂,那她大概会失去理智,提刀进京复仇,结局便是不出家门十里路,就被人杀死。

    可叶叙……

    算算年纪,他在懂事之后才被人收养,难以与敦国公夫妇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他没有亲人活在世间,举目茫茫,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个人与他因果相连,无论日夜晴雨,他拥有的,都只有无尽黑暗。

    他的痛苦无处宣泄,无人可说,他的负担只能一人承受,他要如何将自己心底的魔压制住,不被它侵蚀,保持理智……

    他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选择伤害自己,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不要忘记家人的期待,他如此针对承平王,必是因为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江抚眉何等聪慧,只需要略微一想,就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前因后果,原来都是一样的历史覆辙,没有谁有新的故事。

    叶叙的鞭子好似落在她的皮肉上,她能感受到那种烈火灼烧的疼,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她的袖口,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摸上了叶叙的脸。

    “叶叙……哥哥……”

    “我也很痛。”

    “我都懂。”

    细弱的轻呢飘入叶叙耳中,沉睡中的他,眉头突然动了动,非常不合时宜地睁开了眼睛。

    江抚眉措手不及,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脸上的泪,就被叶叙握住了手。

    “你怎么在?”叶叙的手冰凉,声音也非常微弱。

    江抚眉抚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热了,看来这次并不像上次那般严重。

    或许人在夜晚总是不理智的,冲动的,感性的,江抚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别怕,以后有我在,你不是孤身一人了。”

    叶叙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稍后,他道:“是郎羽那个笨孩子吗?”

    江抚眉垂眸:“是我诱导他的。”

    叶叙轻笑一声,将江抚眉的手使劲拉了拉,这一下对他来说似乎是不小的负担,他嘶了一声,说:“既然知道了,还请多多关照,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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