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生一声哀嚎,室内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
卿如意嘴角抽搐:“你煎的药?”
祈生小鸡啄米般点头,卿如意如同五雷轰顶,讷讷寻找辞缘身影。
原来是她冲动,误会了他。
屋外狂风大作,吹得屋内烛火哔剥跳动,照得辞缘面色忽明忽暗,他岑寂地矗立着,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
“我……”卿如意窘迫地开口,辞缘眼珠动了动,眸中似是有委屈一闪而过。
她心中一阵疼痛,不由向辞缘走近几步:“是为师不好……”
“小姐,侯医师告假回乡了。大雨瓢泼,医馆都关门了。”雨中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正是碧桃。
泼天的噩耗阴霾般笼罩所有人,拂尘闻言几乎是跪倒在榻前,抓住阿楚的手放声痛哭:“这可如何是好。”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连院内的玉兰树,都咔嚓断了一截枝桠。
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棍,压力全都积压到卿如意身上。
“阿楚,是阿兄不好,没有照顾好你。”拂尘涕泗横流,青白袖袍都沾满阿楚的血,触目惊心。
血,好多血,都从阿楚的鼻腔,嘴角中汩汩流出,如何也擦不完。
血红的一幕幕,令卿如意心都凉了半截,大脑空白一片,曾几何时似乎见过。
像是为了验证她心中猜忌般,祈生眼睛一亮,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道:“辞缘师兄,你知道这药理,你知道半夏天南星!你肯定有办法救阿楚的。”
半夏天南星,她瞳孔猛缩,只有生的半夏天南星才有毒,才会割坏喉咙,血流不止……
卿如意唇角紧绷,神情复杂地看向辞缘:“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辞缘睫羽颤动,短短的犹豫却放大了漏洞。
卿如意收起所有的愧疚之情,走向跪在地上的祈生,卷起一阵微风。
“是你煎的药,方子也只有你知道,对吧?”
祈生不懂师傅为何如此问,他懵懂点头。
卿如意弯起眼,笑容冰冷,嘴角像藏了刀锋。
“那辞缘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药?他根本就没见过药方。”
她这话是对着祈生问的,却字字直戳辞缘脊梁骨。
祈生挠挠头:“他……”
“辞缘。”卿如意声音都在因为愤怒而发抖,她转身看向少年,眼眶殷红,“你怎么可能知道半夏和天南星?又怎么可能知道这药是用半夏和天南星熬的?”
她步步紧逼辞缘,迫使辞缘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后退,他的心虚昭然若揭。
卿如意看着他动作,眼中一痛。
“为何阿楚的境地,同当时雨幕中,你倒在戏台上的那一幕,一模一样?”
辞缘眼神虚浮片刻,耳畔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
“我问你,这真的是半夏和天南星吗?”
拂尘再也忍受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卿如意脚边,泪眼婆娑:“娘子,求您救救阿楚吧,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求您救救阿楚!”
他扯住少女裙摆,也仿佛拉断了卿如意最后一根弦,她怒吼道:“你明明知道阿楚怎么回事,对不对?为什么不说话!”
对上少女发红的眼,辞缘坚硬的心碎裂开来,眼睛酸涩。
他几乎要找不见自己声音:“阿楚确实是中了生半夏和生天南星的毒,但我也是最终才发现,是弟子粗心,酿成大错。方神医给的药方我一直收着,我现在就去取,阿楚还有救。”
好一个酿成大错。
卿如意眼前一阵眩晕,她喘息着厉声阻止:“不用,你告诉碧桃在哪,让碧桃去。”
“师父,是弟子粗陋,当时就该倒了药……”
“够了!就算今日之事不怪你,那以前呢?我问你,当时根本就不是轻鸿干的,对吗!”
她仰头,定定望着他深不见底的凤眸,眸光凄切:“是你自己下的毒,生半夏生天南星,演一出苦肉计,对吗?”
辞缘双唇嗫嚅,他知道自己的狐狸尾巴已经藏不住了。
“你还想继续骗我吗?”她话带哭腔。
辞缘浑身一颤,碎开的冰都被碾碎成渣。
“是。”
他所有的防线土崩瓦解,所有的恶果都报复般将他淹没。
演了这么多天的乖徒弟,师徒情谊,揭露的这一刻,他反而有了种解脱。
临头浇了盆冷水般,卿如意浑身发冷,她仍不死心,死死盯着他的眼,试图从中寻出一星半点的愧疚,可他没有!
凤眸冷冷清清,曾经这个温驯无害,只会落泪的徒弟,东窗事发败露一切后,却淡静冷漠得不像话。
原来他一直都在装,他真的一直在骗她。
卿如意自嘲地笑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颗颗滚落。
“所以知州府,你浑身是血,说什么轻鸿把你当挡箭牌,也都是骗我的?你从最开始就在骗我?”
辞缘回想过往,他也不过是将计就计,自损八百,几息的停顿,却在卿如意心中敲响了丧钟——
“虚与委蛇人面兽心,我为什么会认了你这个败类?原来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错误,什么酿成大错,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救你!”
更可笑的是,她居然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渣!
无所不用其极,任何人任何事,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怎会冷血如此!
“师父,就算弟子不这么做,迟早有一天,轻鸿也会害到我头上。”
辞缘伸出手,语气温柔得不像话,都这个时候了,他甚至还想着为她擦去眼泪,还在质疑她!
卿如意无疑被他激怒,她奋力打掉他的手,痛斥:“你到现在都没有认识到自己错了!还在为自己所有的恶行自圆其说!”
他手上火辣辣的疼,凤眸泛红——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是为了师父!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赶走轻鸿!因为我……”
辞缘喉头一梗。
她的眸子因为愤怒而充血,因为懊悔而闪烁着泪,他能清晰看见自己倒立的身形,他能感受到她有多厌恶多抗拒他的触碰,包括他那些逾矩的心意。
他笨拙地挪动舌尖,深深的无力感像是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棉花,说什么都是无用功。
这么近那么远,说多错多,他不想在这最后半月内,同她彻底再不相见,他甚至想着软下来,维持半个月的表面关系。
卿如意看着他,噙着泪,向后一步一步地退离。
钝刀般割在辞缘心上,缓且疼。
可她不给他机会。
“小姐,奴婢这就去煎药,阿楚他定然不会有事的。”碧桃及时安抚住卿如意,也拉回她的理智。
敞开的大门被风吹得嘎吱作响,吹乱了少女鬓发,卿如意彻底同辞缘拉开距离,任由泪珠滑过下颌,越发显得侧脸冷漠决绝。
辞缘眼尾微红:“师父,你应当给弟子一个解释的机会。”
“解释?”卿如意差点笑出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拿了她一夜,甚至将轻鸿这辈子都毁了,不折不扣的小人。
她要决裂,她看透了他这个人,她要同他恩断义绝。
卿如意擦去眼泪,再次看向辞缘,眼底像是结了层冰。
“你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啪”的一声,紫电劈裂长空,打得玉兰树发颤,照亮她整张脸,眼若寒星。
她红唇开合,看着辞缘面色越发惨白,那最为犀利的言辞即将脱口而出——
“小姐!宫里来人了,李公公来了!”
上天仿佛跟她开了个极大的玩笑,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厚重雨帘下,出现一抹紫色身影,打着油纸伞,满身湿气地探入屋内。
所谓李公公身着紫色马褂,轰然驾到。
他粉白一张脸,一双眼闪烁老谋深算的精光,见到她即刻笑容灿烂。
“卿姑娘,好事啊,陛下宣您进宫呢,特意叫老奴来接。”
卿如意想到老父亲所言,眉心重重一跳。
场面一度冷凝。
她消失在雨幕后,却给了辞缘残喘的契机。
*
等到卿如意回了相府,纸伞滴答淌水,大雨初歇,天边就像打翻一瓶墨汁,漆黑浓稠。
所有的事情,都正如卿德甫所言发展。
她寻到戏房,此时灯火通明,不闻哭声,远远望去,竟是祥和一片。
“娘子。”拂尘对上她的眼,憔悴的面上绽放一抹喜,“阿楚无碍了。”
卿如意眉眼松动,含着温和的笑,下意识跟着进入房中,眼中闯入一抹再熟悉不过的霜白身影。
“你还在这里?”她嘴角淡淡的笑悉数散去。
辞缘正端着一碗药,候在榻边,才亮起的眸子瞬间暗淡了下去。
“师父,弟子也只是帮忙搭把手而已。”
这声师父叫得她浑身汗毛倒竖,她不适地往旁边挪了几步。
辞缘端着碗的手紧了紧。
卿如意不为所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咸不淡道。
“半月后,天佑国来朝建交,事关重大。因着昆曲名扬四方,陛下命我献曲,恰巧有人引荐,顺带提起你,届时你同我一道进宫。”
他眸色幽深,陛下,引荐,几字敲打他心头,殊不知,她的把柄在悄然浮现。
“弟子省得。”
卿如意眉心狠狠折起,她神情复杂,看着辞缘欲言又止。
四周唯有阿楚清浅的呼吸声,她和他无声对峙。
想要将他逐出师门的话像是一粒沙子,在她喉中磨砺,他仿佛有所感应般,一双凤眼笼上淡淡雾气,眉眼间的小痣点得他分为凄楚。
仿佛无家可归的丧犬儿。
卿如意一颗心都像被人用力扯了一下,又痒又疼。
她默默撤离视线,二人已是无话可说。
拂尘拿了毛巾进来,温柔体贴:“娘子,头发湿了,擦擦罢。”
卿如意自然地接过,冲拂尘回之一笑,擦发间,水珠掉落,在地上洇开湿色。
“娘子也别为难辞缘了,好歹师徒一场不容易,毕竟今日下午还是他帮着我等煎药。”拂尘劝道。
“谁为难他了?好一个师徒,他自己的错,他就得担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
拂尘还想说些什么:“可是……”
卿如意停下手中动作,扫了眼拂尘,毛巾在手中拧作一团,她像是把复燃的火,眈眈相向辞缘。
“阿楚这边不用你忙活,我不需要你帮忙照顾,以后你也别来了,自去学戏。拂尘,送他回去。”
辞缘容色淡静,从容放下药碗,意外听话地起身,没有半点置喙。
他就这样冷静地随着拂尘出去,同她擦肩而过。
卿如意压住情绪,目送他离去,屋外又泛起潮湿的雨水味。
夜色深重,他无言回首,视线扫过她面颊,夜风萧萧入内。
凤眸中,所有的温驯都荡然无存,凉得彻骨,没有诘问,没有埋怨,只有尖利的警告,如同撕破人皮的恶鬼罗刹。
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