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擦过她鬓发,濡湿她眼睫,卿如意嗓子眼却是干涩的。
眼前那貌若好女的少年矗立檐下,额发顺着风扫过他眉睫。
但见辞缘语气平静道:“它自己跑了。”
卿如意嗤笑:“自己跑了?”
“是弟子食言,没有照顾好它。”他轻描淡写。
“真的只是跑了那么简单吗?”她不肯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辞缘眸光微动,卿如意勾出嘲讽的笑,心中更是凉上几分。
她居然指望一个伪君子能对一只动物上心,兔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她不再多言,屋内又传来稚童低低啜泣声,随着灯影在雨中飘摇。
卿如意转身就走。
辞缘不自主跟了几步,她似有感应般,当着他面,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温暖的光全然封锁,任由冰冷的门板将他隔绝在外。
大雨唰唰,如银瓶炸裂,白色身影就这样立在门前,雨水打湿后背,顺着衣摆滴答滴答。
他无所觉般继续枯守着。
明空大师的话在耳畔回荡。
“若求好果,必种好因,可阴差阳错,因缘终不得了,殿下背负了两世的孽债,不是献祭牲畜就能偿还的。这一世,贫僧不过是为了那更多无辜生灵,不然又如何会跳出轮回,允你混过修行磨砺一关?”
老人清如琉璃的眸子划过一丝悲悯,座座佛像背于老人身后,法像垂眼,千万道目光汇聚交错,独独看向阶下身如芥子的少年,他浑身肮脏都无所遁形。
他听见明空大师慈性的嗓音在寂寥大殿中回荡,振聋发聩。
“只是不配位的果,终究会找回殿下这个因,报应都会追本溯源,殿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狂风骤雨将六角灯笼吹熄,辞缘陷身一片黑暗,风呜咽悲鸣着,卷起他身上衣袂,伴着乱发飞扬。
身后是即将吞噬他的暴雨,身前是紧锁孤立的门,风口浪尖,无一处容他。
原来这就是他得到卜算阁的代价,这就是恶因恶果。
他哂笑。
*
卿德甫看着自家女儿这几天的开支,不禁皱眉。
一问才知道逢霖墅又来了个伶人,甚至同先前那个一样的出身。
“阿爹。”
门外响起少女清清的嗓音。
“进来。”
卿如意踏入门槛,讨好地看了眼卿德甫,见他褪去一身官服,神情高深莫测,不由笑得拘谨了些。
卿德甫先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意啊,你又是为谁而来?”
他捻了捻胡子,揶揄道:“不会又是为了那戏子吧。”
“没有,我只是想向阿爹提前支出下个月的月例,阿爹,好不好嘛。”
卿德甫笑眯眯道:“可以啊,但你先同为父说说,是为了旧爱啊,还是为了新欢呢?”
卿如意差点挂不住笑:“女儿几时是那种轻浮之人了!只是见着一伶人可怜,见他家眷病重无医,又失了住处,才暂住戏院。阿爹也不是那种苛待布衣平民之人吧。”
“如此说来,原先那个人,就不重要了?”
卿如意笑意尽散,这几息的犹豫全被老父亲看去。
卿德甫心中已有计较,先前为了那少年要死要活的,如今倒拿捏不定主意,反倒是个好机会。
她也不知如何说起辞缘,老父亲继续提笔写信,口中道:“这刚好,你不是赢下昆曲吗?声名鹊起的,宫里都知道了,甚至得了圣上青眼。”
他笔下沙沙:“你可知敌国天佑国,要同我国交好?就在半个月后,圣上寿宴来朝,我看长公主的信,里头可是多方暗示,指不定圣上要给你个表现立功的机会。”
卿如意感到困惑,他也不绕弯子了,直接看向她:“为父已经拟好书信,传达长公主,只消一句准话,届时宫宴,你就能带上辞缘,将昆曲走出去,长长我地暮国的脸。”
“左右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如意啊,好好表现,切莫让为父失望啊。”
卿德甫意味深长,只要她在宫宴上大放异彩,他辞缘就能有了理由,被圣上赐给天佑使臣,从此离了他女儿。
卿如意不知个中蹊跷,深感责任重大,当即认下。
得了足够的银钱,卿如意便带着碧桃和拂尘,准备向东街安置院落,规模虽不大,但好歹能让拂尘和他弟弟一道安度此生。
临走前,她将祈生唤来:“照顾好阿楚,等过了午时,再为他煎药,药材连着方子都放在那儿,照做就好了。”
阿楚正是拂尘的弟弟。
祈生不辱使命,郑重其事道:“师傅放心!早些回来。”
卿如意颔首,最后冷着脸,犹豫地看了眼最荡头的房间。
算了,有关进宫献曲一事,等圣上召见,再知会辞缘也不迟。
祈生见卿如意走远了,才从衣兜里掏出个地薯,随意擦了擦就是一口,脆生生的,甚至别有风味,一股淡淡酒香。
不由又多啃了几口。
等到午时刚过,祈生摸了摸阿楚额头,烧是退下来了,就是不见醒。
他不敢耽搁,摸进小厨房,拿起药方一看,半夏天南星。
好说,祈生三下五除二搞定,一锅煮,闻着就苦涩涩的,熏得人掉眼泪。
他刚将药汁舀出锅,端着出了厨房,肚子就叽里咕噜一阵水响。
疼得他一个箭步跑到戏房,单手捂着肚子哀嚎:“辞缘师兄,你快开门!帮下我,劳烦你去给阿楚喂药,不行了,我肚子疼死了。”
辞缘接过他手中药碗,药味辛苦,这熟悉的味道直让他眸光凛冽。
“半夏和天南星?”
祈生诧异他居然认得药材,腹中又是一阵绞痛,疼得他闷哼一声,无暇多问,赶紧一溜烟跑了。
明明才过了大中午,抬首却不见日光,层层阴云不知从何而来,看得人心弦紧绷。
辞缘端着黑糊糊的药汁,推开隔壁的门。
少年神情冷峻,像是早春里刚开的玉兰花,挂着冰凉的露珠,泛着湿湿冷意。
榻上稚童有着和拂尘相似的眉眼,只是更为英气。
他心生厌恶。
阿楚脖颈纤弱,因着病痛,脆不堪折的眉头凝成一个疙瘩,这幅弱小的模样,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掐死,亦如他曾经折断那只白鸽的脖子一样。
握着汤勺的手紧了紧。
风溜进了屋内,辞缘淡淡望向门外,黝黑的眸子流动异样的光。
敞开的大门外,黑云不知何时压上屋檐,一场暴风雨又将来临。
卿如意还没有回来。
他搅动温热的药,递出一勺,阿楚嘴唇翕动着咽下。
院外开始落雨,噼啪如落珠。
阿楚呛咳了几声,脸都憋红了,眼皮颤动,如何也没有转醒的架势。
辞缘没有给他喘息的片刻机会,不停地喂,任由孩子嗽着,直到碗底见空。
卿如意没有带伞,正带着碧桃拂尘二人,急匆匆往戏房这一片赶。
“小姐,其实也不用跑这般急的,也就几步路的事儿。”
碧桃不明白为何小姐二话不说就开始跑。
卿如意一颗心莫名其妙狂跳,像是有一只白鸽,在胸中乱撞,随时都会折断翅膀。
辞缘刚放下瓷碗,榻上人的咳嗽声陡然加重,丝丝声在喉腔中拆解得稀碎。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散开,伴着雨水的潮湿气,诡谲又和谐,黑漆漆凤眸凝在了稚童脸上。
阿楚吐血连连,可他睁不开眼,只能发出一声又一声听不清的呜咽。
辞缘第一时间看向药碗,不对,这药有问题!
药渣迟迟地凝结碗底,如同颗颗砂砾,颜色黑到发紫,可真是造化弄人,怎么会是生半夏和生天南星?
辞缘刚想伸手擦去阿楚嘴角喷薄的血线,却听门外嘈杂一片。
声音突然在门口戛然而止,唯有雨声刺破耳膜。
卿如意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拂尘最先冲入房中,哭喊着阿楚名字,跪倒在榻旁。
碧桃转身刺入雨帘,惊慌失措去传侯医师,脚步声被雨声盖过。
卿如意脚下发软,她撑在了门框边缘,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榻旁少年却没有丝毫慌乱,辞缘置身事外般,端着瓷碗,长身而立,看了过来。
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为她看见这样一双冷静的眸子而战栗。
“师父,你回来了。”
他眉眼依然温驯,甚至可以用彬彬有礼来形容。
卿如意眼眶泛红,她根本不敢看那榻上孩子,只恨不得看入这孽障眼底,满腔愤懑在喉中积压:“你都做了些什么?”
“并非是弟子做的,这药……”
“是你喂的阿楚,不是吗?”卿如意冲他怒吼,她终于踏过门槛,冲辞缘走来。
每一步都像落在他的心上,她夺走瓷碗,拿着他的作案工具,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双目赤红,字字相逼。
“你怎会如此残忍?我要你看的折子戏,平日里教你的礼义廉耻,全都是放狗屁吗?你就是这样跟我念书学戏的?”
“师父,这不是我熬的药,是……”
他一噎,眼前人的眸中,只有厌恶和憎恨,甚至是冷,仿佛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狡辩和污蔑。
她不信他。
卿如意笑了:“说啊,说下去啊,你还有什么借口?”
“咔嚓”一声响,檐下的六角灯笼被风吹落,重重砸于地上,碎裂开来。
辞缘喉结上下滑动,他浑身血液都已凉透,不敢相信她如此薄幸。
阿楚低咳了一声,被褥上开出一片血花。
拂尘哭得伤心切意,卿如意心寒不已,心一狠,撇过脸丢下辞缘,回到拂尘身侧,眸光担忧哀切,好说歹说地低低安慰。
方才与辞缘的针锋相对,仿佛都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土腥味在雨水中四散,辞缘眼眶殷红,唇角被他咬得流出鲜血。
“师傅!”祈生满头大汗地出现,看到这幅始料未及的场面,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辞缘浑身冒着死气,掀起眼皮沉沉看向他。
看到那瓷碗,还有阿楚的惨状,祈生吓得哐当跪下。
“师傅,药是我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