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

    自上次无功而返之后,晁俊和一连几日都没再出现于冷宫。

    寒枝坐在窗边感受徐风拂面中复如往昔的平静,忽见一老妪在门口张望。

    “老身听闻冷宫娘娘神通广大能窥天意,特此前来有一事相求。”

    寒枝思虑再三还是将她请进殿中。

    从她衣着所用高等绸缎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端庄气度来看,应是在德高望重之人身边侍奉已久的宫中老人儿。

    那布满细纹的眼角严肃凛冽而毫无焦急之色,虽声称有事相求,话间语气却带了微不可察的傲慢。

    “只是跟家父学了些雕虫小技,嬷嬷还是请回吧。”

    寒枝心里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恐怕失火那晚前来避难的宫人见皇上频频来此,便将她所做之事添油加醋地谬传出去。

    “娘娘还没听老身所求,何必忙着拒绝。”

    老妪从袖中掏出一枚玉梳,指尖细细摩挲之后,轻微颤抖着放于寒枝手心。

    玉梳制作得及其精巧,淡绿色美玉状如青山,梳弓处雕刻成缠枝花鸟纹样,不仅触手生温,还散发出淡淡幽香,想来应是老妪的主人所有之物。

    只不过它的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这是老身的主子生前心爱之物,她已不幸被奸人所害,还请娘娘为她招魂申冤。”

    那老妪望向玉梳的目光十分柔和,而她的请求却如同理所当然。

    “吾不通巫术,亦不会做法招魂。”寒枝本想冷言拒绝免生麻烦,却忍不住又加了几句,“况且逝者已矣,与其诉诸怪力乱神,不如追踪可疑之处查得线索……”

    可惜这些安慰言语毫无作用,那老妪垂着头一言不发,肩头暗暗颤抖,即使看不清眉眼也能感觉到令人窒息的低郁。

    眨眼间,她如崩溃一般大步迈至寒枝面前,劈头盖脸大声质问道:“娘娘不通巫术?不会招魂?那为何要在陛下面前故施巧计?又为什么要收留宫人收买人心?!”

    她的声音越发尖锐,整个身躯都跟着一起摇晃起来,甚至推开白榆的阻拦一把抓住了寒枝的手腕。

    “娘娘可知这宫中因巫蛊而死之人不计其数!你已是废后了,为何还不死心?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

    寒枝被她从椅上拽起,却实在没有甩开她的力气。

    也怪自己轻敌,本以为她只是来探自己虚实的某宫眼线,未曾想竟是要为人扫除奸佞、报仇雪恨一般。

    “婵娘。”

    晁俊和的声线及时在门扉处响起,白榆赶忙放下手中所举冷宫唯一的瓷瓶。

    “陛下!”

    老妪闻声松开了寒枝,转身扑通跪于皇帝足下,神情多了三分哀怨,说起话来却仍疾言令色:“娘娘当年深受巫蛊之害,陛下难道忘了吗?老身请求您万勿被此女蒙骗,否则娘娘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俊和沉默地低头望着这名叫婵娘的老妪,又抬头扫了寒枝一眼,接着示意既白将婵娘扶起来。

    “这把玉梳的主人可是陛下的母亲?”

    寒枝向前一步摊开手心。

    婵娘立刻将玉梳夺回,眼角噙泪地捧于手中凝望。

    “这是先帝送予贵妃娘娘的定情信物,都说逝者心爱之物可以招魂,你却说自己无能为力,可见是故弄玄虚引诱陛下。”

    白榆看不过她的轻蔑欲上前争辩,被寒枝轻轻拦住退回身后。

    “贵妃娘娘究竟为何亡故?”

    寒枝沉静发问,仿佛丝毫未被婵娘激怒。

    “太后那个阴险毒辣的女人!她嫉妒娘娘得先帝独宠,就诬陷娘娘行巫蛊之术!先帝虽并不愿相信,但平生最忌惮巫术之祸,于是娘娘就被……”

    婵娘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既已通晓事情原委,为何还要招魂申冤?”

    “因为没有人能证明娘娘的清白!”婵娘怒目圆瞪,双眼布满血丝,“他们一个个都畏惧太后权势不敢替娘娘说话,就连老身也没能找到任何能救娘娘的证据……”婵娘说完又双手捂面呜咽起来。

    寒枝顿然恍悟,若无从证明清白,便会默认坐实罪行。恐怕彼时的月神亦是如此。

    “放不下执念的是婵娘你。”寒枝目中生悲,语似叹息,“这玉梳上的香气从何而来?”

    “不是我!”婵娘摇着头惊恐大呼,转而又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不是我……我只是在娘娘枕下放了些合欢香,不知怎得竟变成了针扎的人偶……那时先帝正考虑立储君,我跟随娘娘多年又是陛下乳母,才自作主张帮娘娘固宠……是我……是我害死了娘娘!”

    与寒枝猜得八九不离十,但终要让她自己发泄出来。

    众人望着婵娘悲痛欲绝瘫坐地上,皆神情寂寥地垂下暗眸。

    “朕已下令将太后逐出皇宫为先帝守灵,非死不得出。”

    俊和眼中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平静如一潭深渊。

    到头来太后才是大行巫蛊之人。先帝虽非单纯遭咒杀而死,但那牡丹园中挖出的人偶已足以坐实她的种种罪行。

    俊和未将太后处死,应是不想皇弟幼年失怙。皇陵阴冷孤僻,太后被削夺权势,余生只能日夜守在那里忏悔自己的罪孽,何尝不是诛心之惩。

    “婵娘,贵妃娘娘从来没有怪过你。”寒枝俯身轻言细语,“否则她为何不把心爱之物戴在身上赴死,反而要留给你呢?”

    婵娘抬头怔怔望了她半晌,顷刻间泪如雨下。

    “娘娘,陛下身边已有妥帖可靠之人,您终于可以放心了。”

    被白榆和寒枝搀扶站起时,婵娘已恢复了她本来的面目——一位慈眉善目的干练嬷嬷,甚至转瞬关心起皇帝的终身大事。

    “陛下今日可不是来看老身笑话的吧。”

    寒枝这才注意到俊和穿着隆重胜于平日的玄底乾金龙袍,身后随侍宫人如云。

    他们手中捧着凤冠霞披和金翠绮罗,在昏霞浸染下流淌着熠熠光华。

    而寒枝只穿着月白襦裙,素颜朝天地站在习习晚风里,不费吹灰之力便令那玉冠东珠黯然失色。

    “朕来接她出冷宫。”

    俊和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向寒枝,仿若门外的一切并非他所愿。

    “吾似未应允陛下。”

    寒枝别过脸去,瞥见既白手中明明握着圣旨,却迟迟没有打开宣读——想来俊和并不打算用皇帝之威逼压自己。

    “陛下自小就这般孤冷,也不会讨女子欢心,姑娘可莫要因为老身而迁怒陛下。”婵娘此时已破涕为笑,不由分说地大力把寒枝推到俊和面前,“不过老身从未见过陛下为求娶哪家女子如此用心……”

    寒枝既不想令婵娘以为自己狭隘记仇,又不愿惹她误会,只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俊和,等待他来解释。

    毕竟这只是履行两人约定,一旦找到月神女,自己自然要从凤坐上退位让贤。

    然而俊和非但毫无出言解释之意,还似笑非笑地缓缓向她伸出掌心。

    她怔懵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一般阖了阖睫羽,郑重递过手去。

    “奉天承运皇帝 制曰——

    昔日皇后洛氏寒枝,因冤被废,然于冷宫中仍心忧社稷,助朕扫除乱党余孽,庇护众人于水火之中。念其从龙之功,贤善之德,当归位正宫,母仪天下。”

    帝后在念诏声中执手步下冷宫石阶,白榆和既白一左一右,婵娘紧随其后,沿途宫人皆俯首跪拜。

    但他们悄然看向寒枝的眼神亦是半敬半惧——只怕让后宫接纳一位通涉灵术的废后没那么容易。

    墙角阴影处,一银发俊俏男子斜倚古树,略无奈地耸肩低头一笑:“都要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

    “娘娘,请戴这支凤羽牡丹发簪吧~”

    “娘娘,奴婢为您换上这件嫣红寝衣吧!”

    寒枝被一群尚未认过脸来的侍女叽叽喳喳地团团围住,连被挤出去的白榆也只能干站在一旁懊恼。

    “就算陛下今晚要来,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早些时候一位上了年纪的御前公公特来禀告,陛下今夜将摆驾凤梧宫。

    于是刚用过晚膳,寒枝就在一众宫女的拥簇下沐浴更衣,然后被按在梳妆镜前再没起来。

    “还是让老身来吧。”

    见婵娘走进殿来,宫女们顿时安静地退到一旁。

    “娘娘现在这身雾兰寝衣就很好,陛下不喜欢浓艳俗气的,明白了吗?”

    “是。”

    婵娘像给寒枝做示范一样管教了宫女,她们乖巧答应后很快退了下去,只留白榆贴身伺候,寒枝也松了一口气。

    “娘娘的头发又黑又亮,不需要多加修饰便很动人了。”

    婵娘一面替寒枝梳着头发,一面语重心长地与她闲聊起来。

    “陛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先帝的独子,曾在太后宫里养过许久,所以一度对女子格外排斥,也丝毫不懂女子的心思……”婵娘不禁露出慈祥的笑容,一如与人谈起自己的亲子一般,“但老身见陛下十分维护娘娘,亲自接出冷宫又立刻前来临幸,别提有多高兴了……”

    寒枝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满心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与俊和的复杂关系。

    “娘娘也不用紧张,只需向平常一样与陛下相处,再加上这个……陛下见了娘娘这般仙容清姿,定会心生怜惜。”

    鬓间微微一沉,寒枝抬眼望见镜中那只玉梳正插在婵娘妙手盘出的发顶螺髻上,其余青丝如瀑散下,令白榆也不由看呆了。

    未待她推拒,圣上驾临的通禀声已在殿外响起。

    婵娘又为寒枝理了理额前碎发,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随即快步拉着白榆退下。

    “陛下。”

    寒枝朝着俊和屈膝施礼。

    她本对他们的关系十分坦然,可现在这么折腾了一阵子,反倒有些莫名的拘谨。

    他穿着一袭暗金龙纹常服,如墨深沉的眼瞳仿若夜色所赋,依旧面无波澜地点头示意她平身,而后径直步至床帏前的软榻坐下。

    寒枝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先前是如何与他独处的,只得自顾自坐于他对面,沉默不语。

    “可有想到办法?”

    不浪费一个字地单刀直入,果然是他的风格。

    “陛下准备何时擢选秀女充实后宫?”

    没来由的问题也令俊和一愣,他刚从摄政王那里夺回实权,朝堂社稷百废待兴,自然无暇考虑这些。

    “陛下可知,神女身上或许有桂花印。”

    见他不解的正是自己熟知的领域,寒枝禁不住滔滔道来:“世间最后一位月神是一名叫作‘桂月’的女子,她也正是人间明主的妻子。月神女若是她的后裔,千百年过去,恐怕只剩下非常微弱的神脉,甚至有可能已经没有后人了……”

    寒枝还未说完,就见俊和蓦然从榻上起身。

    “桂花印……”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眯起,正一寸寸掠过她的身躯。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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